前文說到孔子之“仁”是惻隱之心,是仁愛行為,幾乎人人具有,個個能行。但是當孟武伯問孔子:子路、冉求、公西華“仁乎”?孔子雖肯定三人之才能,卻斷定“不知其仁也”《論語·公冶長》。令尹子文稱得上“忠”,陳文子稱得上“清”,但孔子認為他們“焉得仁”《論語·公冶長》。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孔子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如此看來,孔子之“仁”似乎做起來又很難,這是因為孔子之“仁”又是一種道德修養,一種生命模式,一種精神境界。人是依靠一定的生命模式來應對外界事物的刺激的。生命本是一股衝勁,一股力量,生命模式則規範著這股力量前進的方向。有河水必有河道,並非生命之外另有什麼生命模式,生命模式就在人的生命之中。仁德是人的一種生命模式。人人生來具有仁德。乍見孺子入井,人便有惻隱之心;眼看嗟來之食,人便有羞恥之心。人有如此生命之感,是因為生命中仁德起著規範作用。慣偷第一次作案時心中也會不安,貪官第一次受賄時也可能感到羞恥。《大學》曰:“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即便是無惡不作的壞蛋,做了壞事也會千方百計掩蓋,可見人性中這點靈光終究是埋沒不掉的。仁德是從人生命本能中來的,所以培養仁德,踐行仁道,是做人的本分。《論語·衛靈公》曰:“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水火乃人生活之必需品,人離水火無法生存,但在孔子眼裏,仁對於人的價值,比水火還要重要。《論語·裏仁》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一個人背離仁道,那就是非人,離禽獸不遠。所以孔子要求:“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裏仁》。孟子直接將“仁”當作“人之安宅”《孟子·離婁上》。

但是,最初的仁德畢竟隻是一種萌芽,極其脆弱,最容易被內在的欲望和外在的利誘所壓抑扭曲。因此,培厚仁德便成為人的第一要務。孔子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大學》也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作為生命模式的仁德具有如此特性:無事時寂然不動,遇事時感而遂通。《禮記·樂記》:“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譬如說,一個會遊泳的人,遊泳技術作為一種模式植入他的生命之中。在陸地上,人們看不出他會遊泳,但是一到水中,他的遊泳本領便顯現出來。同樣,一個有仁德的人在接人待物之間,他的仁德便“見於色,盎於背,施於四體”《孟子·盡心上》。。仁德呈露在兩方麵:內在的惻隱之心和外在的仁愛行為。反過來,在人發動惻隱之心和實施仁愛行為時,其實也是在培厚仁德。這好比一棵樹,枝幹從地下的樹根長出,但粗大茂盛的枝幹又促使樹根發達。“德”字從心從彳,也說明培養品德離不開人的心理與行動。《論語·顏淵》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主忠信”,以忠信為主,即是要盡心,要誠心;“徙義”,循著正確的道路行動。孔子指示人們,在此兩方麵用功,即可以培厚仁德。人的生命模式具有同化與調節的功能。人每一次心理體驗或實踐活動都會在人生命之中留下印跡。生命對待這些不斷湧來的印跡,要麼是將其同化到已有的生命模式之中,要麼是調節已有的生命模式去適應新的印跡。關於同化與調節,可參看皮亞傑《發生認識論原理》(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慣偷和貪官並不是天生沒有仁德萌芽,隻是一次次行竊和受賄得手,使他們調節了自己的生命模式,占有模式控製著他們的生命。與此相反,想要培厚仁德,就要順應本有的惻隱之心,去做仁愛行為。本著真心去盡力而為,自然會由衷地感到愉悅。而愉悅心情又會給仁德培土澆水,進一步強化已有的仁德模式。培厚的仁德又會生發更濃烈的惻隱之心和更積極的仁愛行為。如此相續相生,如結連環,構成一個活生生的整體。正如《荀子·勸學》所言:“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從理論上說,人的惻隱之心與仁愛行為兩不分離,所謂“愛由情出謂之仁”《韓詩外傳》卷四。。但現實中卻有兩種例外:一種人迫於威壓或受引誘而去做善事,他們的行為不是發自本心。這種人善事做得不一定少,但都是剪枝作花而不是培本固源,於他們的身心全無幹係。發自本心是有源之水,會滾滾不斷;討世人歡心是無根之木,會立等即枯。孔子說:“鄉願,德之賊也。”《論語·陽貨》。孟子特別強調王、霸之別。王者與霸者所做的事,形跡上看來或者沒什麼差別,但王者是發自本心,而霸者隻是討世人歡心。還有一種人有惻隱之心而無仁愛行為,見油瓶跌倒而不扶,隻是靜坐著體會“未發”前的生生之意。這種人雖有惻隱之心,因不將其擴充,遲早要枯萎。孔子最討厭巧言令色之輩,《論語·公冶長》曰:“不知其仁,焉用佞?”培厚仁德有一個積累的過程。閔子騫始見孔子時麵“有菜色”,至聞道後則麵“有芻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