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將“天”作為董學之本。許多議論董學的文字,都是從天論或宇宙論說起。表麵看來,“天”是董學的最高主宰,似乎也有資料為證。《春秋繁露·楚莊王》曰:“《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春秋繁露·郊義》曰:“天者,百神之君也。”《漢書·董仲舒傳》曰:“天者,群物之祖也。”但從本質上看,“天”不是董學根本。第一,董子“以元統天”。《春秋繁露·玉英》曰:
故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
對此,蘇輿有詳細注解:“所謂以元統天也。宋周子無極而太極之說,亦本於此。《易》‘太極生兩儀’,聖人之道,運本於元,以統天地,為萬物根。人之性命,由天道變化而來,其神氣則根極於元。溯其胚胎,固在天地先矣。董子明白說過“以元統天”:“《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春秋繁露·二端》。董氏“以元統天”源於《周易》與《春秋》,《周易》以“元”起始,《春秋》以“元”開篇。在儒家經典中,《周易》與《春秋》相輔相成,凝結著古人的大智慧。《春秋繁露·玉杯》曰:“《易》《春秋》明其知。”《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曰:“《春秋》推見至於隱,《易》本隱之以顯。”董子是以《春秋》公羊學而聞名,但他的學說受《周易》沾溉則是不言而喻的。第二,董氏之“天”乃無所不包的生命體驗之“象”。古人立“天”為生命之“象”,自《周易》始。在《周易》,“天”為“乾”象,“乾”是生命大本的表征。“乾,健也。”它代表的是生生不已、創造不息、流動不居的大生命。乾六爻皆陽,但陽中含陰,是生命的基點。乾的卦辭“元亨利貞”,既描繪了個體生命發生發展的過程,又揭示了大生命大化流行的真情。乾的爻辭從“潛龍勿用”到“亢龍有悔”,展示了生命過程之中的不同情狀。所以《易傳》一則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再則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三則曰:“生生之謂易,成象之謂乾。”可見,整部《周易》就是由乾演義而成,整個宇宙也是由生命大本生發而來。乾作為大生命,充盈於時空。人可直覺其存在,但無論怎樣言說,都會覺得有所缺失,因為“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於是隻能將其表之於象,因為從根本上說,萬事萬物都是象,都是生命大本借以呈現自身之象。在古人視域之內,“法象莫大乎天地”《周易·係辭上》。因此,“天”便成為“乾”象。《周易·觀·彖》曰:“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古人將自己的生命體驗投射到天,自然之天載有人的義理、意誌、情感,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有,但又無一不是根源於人類對自身生命的觀照。《春秋繁露·官製象天》曰:“求天數之微,莫若於人。”《周易》確立“天”為生命大本之象,“天”的表象意義作為集體無意識,積澱在我們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上。我們常說“天生父母養”,天如何生?不用解釋,大家都心領神會。任何事物都有兩麵:一方麵“象”是達“意”通道,人們可以通過天象對生命大本有所領悟;另一方麵“象”又對“意”造成遮蔽,“天”常常被異化為僵死的觀念之物。正因如此,中國文化強調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在由“象”達“意”的過程之中,以人的生命體驗去消解“象”的遮蔽,做到“得意而忘象”。既然董氏之“天”隻是“象”,說明“天”算不得董學之本,有必要進一步探尋“象”後之“意”。,以“元”為董學之本未嚐不可。《春秋繁露·玉英》曰:
《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故元者為萬物之本。
置“元”於天地之先,認“元”為萬物之源,同時“元”又存在於萬物之中,“隨天地終始”。董子發掘了“元”的本體意義。“元”與“仁”,兩者名異而實同。“仁”從二從人,“元”也從二從人,“元”在人即“仁”。《周易·乾·文言》曰:“元者,善之長也。”《周易本義》解釋說:“元者,生物之始,天地之德莫先於此,故於時為春,於人則為仁,而眾善之長也。”由此看出,先秦時期“元”與“仁”通。王應麟《玉海》卷十三:“《舜典》紀元日,商訓稱元祀,《春秋》書元年,人君之元,即乾坤之元也。元,即仁也。仁,人心也。眾非元後何戴?後體元則仁覆天下也。即位之一年,必稱元年,累數雖久而不易。戰國而下,此義不明。”在董子學說中,“元”就是“仁”。兩者相較,將“仁”定為董學之本更為恰當。第一,與董子時代相近的人,一般隻是強調“元”之“始”意。《公羊傳·隱公元年》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爾雅》解釋:“元,始也。”《文選·東都賦》李善注引《元命苞》:“元年者何?元宜為一。謂之元何?曰:君之始年也。”董子的確賦予“元”以本體含義:“元,猶原也”,但他也是從重始角度來稱“元”的。《春秋繁露·玉英》曰:“謂一元者,大始也。”《漢書·董仲舒傳》曰:“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第二,在董子的言論中,“元”出現次數少,“元”在《論語》、《孟子》、《禮記》等儒家重要典籍中更是罕見。第三,“元”畢竟隻是一個概念性的存在,不如“仁”強調人的感情體驗,人人當下即可認取。因此,定“仁”為董學之本最為恰當。1.“仁”是“天”的精神將“仁”確定為董學之本,回到董子著作中,我們可以解釋董學的一切。董學之“天”以“仁”為心。《春秋繁露·俞序》曰:“仁,天心。”《春秋繁露·為人者天》曰:“天誌仁,其道也義。”《春秋繁露·王道通三》曰:“察於天之意,無窮之仁也。”“仁”為“天心”、“天誌”、“天意”,也就是說“仁”是“天”的核心,“天”是“仁”的表象。“仁”為“天心”,從《周易》可以見其消息。《周易·說卦》雲:“乾為天,……為木果。”“天”為“乾”象,因為“天行健”,表現出自強不息的生命力。“木果”如何體現如此生生之意?由此可見,董子學說的確與《周易》淵源頗深。在董子看來,“仁”為“天心”具體表現在如下方麵:第一,天施為仁。《春秋繁露·天道施》曰:“天道施。”天最大的特點就是施與,就是付出。《春秋繁露·離合根》曰:“下其施,所以為仁。”天的施與、天的付出正是“仁”的表現。天施首先表現為“天是萬物之祖”《春秋繁露·順命》。,天賦予萬物以生命,萬物都是天生的。其次,“天覆育萬物,既化而生之,有養而成之。”《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天賦予萬物以生命,同時又為萬物生命的成長提供條件。再次,天對人格外鍾愛。“所以利活民者無已,天雖不言,其欲贍足之意可見。”《春秋繁露·諸侯》。站在人的立場上來看,天地間的萬物幾乎都是為人而設。天不僅重視物質上養人,而且注重精神上養人,“使人生義與利,利以養其體,義以養其心”《春秋繁露·身之養重於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