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材料顯示,董子之“天”就像西方上帝那樣有意誌,在造物之時就有目的地將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但是對於董子的目的之“天”,我們也應該從人的生命體驗上著眼。生命大本賦予萬事萬物以生命,照理說,應是無目的無偏愛的。佛家說一切眾生一律平等,董子說“天亦有所分予”,都是有強調這一點的意味。但是,在我們這個充滿生命的世界裏,萬事萬物都要相互依存相互製約。達爾文進化論中提到自然界中的食物鏈,有一物出現,就有降服此物的另一物存在,哪怕是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都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大自然就是如此奇妙地保持著生態平衡,從而維係著整個大生命的存在。因此可以說,生命大本在造物時是無目的的,但從結果來看又是合目的的。人,作為其中的一員,處在這樣的生命世界裏,出自本能地利用周圍環境中可以利用的一切,以維持自身的生命。人類憑著造物主賦予的聰明才智,成了萬物的靈長、天地間的中心,從這個角度說,人覺得周圍的可利用的一切,仿佛都是造物主為我而設,用董子的話說“凡舉歸之以奉人”。人將這種生命體驗投射到天之象上,於是天就帶有目的性了。4.“祥瑞”與“災異”接下來談談董子的“祥瑞”與“災異”問題。《漢書·董仲舒傳》曰:“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百姓,正百姓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於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穀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春秋繁露·王道》曰:“五帝三皇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什一而稅。教以愛,使以忠,敬長老,親親而尊尊,不奪民時,使民不過歲三日。民家給人足。無怨望忿怒之患,強弱之難,無讒賊之人。民修德而美好,被發銜哺而遊。不慕富貴,恥惡不犯。父不哭子,兄不哭弟。毒蟲不螫,猛獸不搏,鷙蟲不觸。故天為之下甘露,朱草生,醴泉出,風雨時,嘉禾興,鳳凰麒麟遊於郊。囹圄空虛,畫衣裳而民不犯。四夷傳譯而朝。民情至樸而不文。”兩段文字透露出兩個信息:一是理想的人類社會,二是伴隨美好社會而發生的“祥瑞”。在這個理想的王國裏,生命被凸現在第一位。芸芸眾生各得其所,它們各自顯現著自己的生命而和諧相處。沒有罪惡,也沒有煩惱,每一個生命都獲得了自由,都歸於各自生命的本真。並不是說五帝三皇所代表的遠古時代就真的這麼美好,隻不過生活在現實世界裏的人感到不自由,感到失去了生命的真實,於是就把這種生命體驗投射到遠古社會上。中國古代從孔、孟開始,儒家就一直在歌頌三皇五帝的“大同”,推崇三王的“小康”,我們不能一味地斥責古人的複古,這不過隻是一個“象”,是古人表達對現實不滿、對理想憧憬的生命體驗之“象”。這大概是人類表達理想的通常做法。西方的哲學家們由於在現實世界裏感到痛苦,都紛紛把目光投向“兩希”(希臘和希伯來)文化,柏拉圖、席勒、丹納、海德格爾……莫不根據自身的生命體驗把“兩希”文化美化。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是這樣發揮自己的想象力的:“(希臘人)把生活看做行樂。最嚴肅的思想和製度,在希臘人手中也變成愉快的東西,他的神明是‘快樂而長生的神明’。他們住在奧林潑斯的山頂上,‘狂風不到,雨水不淋,霜雪不降,雲霧不至,隻有一片光明在那裏輕快地流動’。他們在輝煌的宮殿中,坐在黃金的寶座上,喝著瓊漿玉液,吃著龍肝鳳脯,聽一群繆斯女神‘用優美的聲音歌唱’。希臘人心目中的天國,便是陽光普照之下的永遠不散的筵席;最美的生活就是和神的生活最接近的生活。可見,在中外理想家的眼中,那遠古的曆史真實可以棄之不顧,他們隻把它當作一個“象”,隻管在上麵盡情地濃墨重彩。當然,中西文化都同樣選擇了各自的遠古曆史來立“象”,這是因為那是曆史的源頭,是文化的根,在根上長出理想之“象”,並形成了一個傳統。從孔子的“大同”世界,到董子的王道盛世,再到陶靖節的世外桃源,我們可以看到理想世界的一脈相承。而且愈來愈精細,愈來愈逼真,從中也可以看出人類生命體驗的積累。在董子學說中,伴隨著美好社會出現的是鳳凰、麒麟、黃龍等“祥瑞”,能導致這些“祥瑞”出現的正是人的努力。《春秋繁露·王道》曰:“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隻有人(王是人間的代表)行正道,靠人事的努力,美好的理想才能實現,“祥瑞”才能應時而至。“祥瑞”不管多麼神異,也是一種“象”。人力何以導致祥瑞?董子提出一個“天人交感”的理論。人與萬物同根共祖,都來之於生命大本。在生命處,人與萬物通過陰陽之氣息息相通、相互交感、相互影響。陰陽之氣就是“元氣”,也是一種“象”,是董子之“天”的意象係統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關於此點,後文將有詳解。這種思維方式在中國古代有著深厚的基礎,與原始宗教、傳統巫術一脈相通。古人在日食、月食時,通過敲打金屬、狂扭身體等人事舉動以救日月;在幹旱、水災時,通過設壇祭祀、閉陰閉陽等方式以消災害《春秋繁露》中《止雨》、《求雨》兩篇詳細地記錄了古人止雨、求雨的儀式,而且董子對其作了係統的理論性的說明。。以簡單的象征性的舉動去直接地影響、幹預自然生命的運作,我們今天當然知道此種思維方式的天真幼稚。但若想到古人實際上的對強大自然的無能為力,想到董子就是浸染在這樣的文化傳統之中,那麼我們對董子有這樣的觀念就可以“同情的理解”。現代科學愈來愈清楚地認識到,人與周圍的生命世界之間有一種複雜的微妙的依存關係。我們今天對此關係的知識,也許數千年以後的子孫們也會嘲笑我們天真幼稚。一想到此,我們應該對古人多一些理解。另外,從人文這個角度來說,千姿百態的自然生命確實能感染人的心靈,給人類以無窮的生命體驗。而人類同時又將人生的生命體驗“移情”到萬事萬物之上,使其附上人的主觀的色彩。從這個意義上說,天與人是交感的。在這個過程中,人是中心。董子的“祥瑞”之說中,“祥瑞”隻是一種理想的生命體驗之象,他著力強調的是人事的努力,張揚的是人的主體精神,這是我們在解讀董子時不得不注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