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1 / 2)

從詮釋學的角度而言,任何文本解讀都必須奠基於一個前理解。也就是說,前人對《春秋》的理解,常常影響著後人詮釋《春秋》的方向。對於董子而言,這種影響主要來源於《春秋》公羊學。孔子作《春秋》,弟子傳《春秋》,於是形成《春秋》學。當時由於多種原因,如客觀的書寫不便,主觀的保身避禍,《春秋》學主要靠口耳相傳。傳至戰國中晚期,《春秋》學已有多種派別。《漢書·藝文誌》曰:“及末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到漢代,《春秋》學的各種傳本,陸續“著於竹帛”從而形成各種文本,《公羊傳》即是其中的一種。需要注意的是,《公羊傳》隻是將口耳相傳的《春秋》公羊學中一部分內容“著於竹帛”,還有一部分內容仍靠口耳相傳。理解這一點很重要,就不會誤解為《公羊傳》是董子所作。《公羊傳》究為何人述作,現有三種說法:第一,認為是公羊高。《漢書·藝文誌》著錄《公羊傳》十一卷,並自注:“公羊子,齊人。”顏師古注曰:“名高。”顏注認定公羊子名高,大約是受王充影響。《論衡·案書》曰:“公羊高、穀梁置、胡母氏皆傳《春秋》,各門異戶。”在此,王充將公羊高與胡母子都相提並論,大概認定公羊高是漢代傳《公羊春秋》學者。第二,認為是公羊壽及胡母子都。何休《公羊解詁序》曰:“往者略依胡母生條例,多得其正。”徐彥在其《春秋公羊解詁疏》中,錄《戴宏序》曰:“子夏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於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與其弟子齊人胡母子都著於竹帛,與董仲舒皆見於讖。”這裏將公羊高定為子夏學生。此說影響甚大,以致陸德明的《經典釋文·序錄》說:“公羊高受之子夏。”而且《戴宏序》還厘定了一個明晰的《公羊春秋》學的傳授係統。但今人對此家譜式的傳授係統多持懷疑的態度。第三,認為是董子。金德建、周桂鈿兩位先生先後撰文,力駁《戴宏序》說,並斷定其為董子所述作。筆者同意金先生、周先生對《戴宏序》的駁議《戴宏序》言《春秋公羊》學傳承世係實不足據,崔適在《春秋複始》卷一《序證》中、徐複觀在《兩漢思想史》卷二中都詳細辯駁之。,但對二位先生的結論--即認定《公羊傳》是董子述作,則不敢苟同,其理由有如下幾點:其一,若是董子所述作,《史記》、《漢書》都有記錄董子的傳記,如此重大的文化事件,為何均隻字未提?其二,董氏《春秋繁露》常援引《公羊傳》文以證明自己的觀點,如《春秋繁露·玉杯》曰:“故赦止之罪,以《傳》明之。盾不誅,無《傳》,何也?”又如《春秋繁露·盟會要》曰:“《傳》曰:諸侯相聚而盟。”董子將所引的《公羊傳》文字,與《春秋》經書等量齊觀。他說:“於乎!為人師者,可無慎邪!夫義出於經,經傳,大本也。”《春秋繁露·重政》。此足說明董子作《春秋繁露》之時,就有《公羊傳》傳本存在,而且在當時的學界已經相當流行,被人們所普遍認可,這樣董子的引用才能有說服力。若《公羊傳》果為董氏所述作,又引來為自己議論張本,於一般情理不合,其說服力也將大打折扣。

說明《春秋繁露》是在《公羊傳》基礎之上對《春秋》作進一步的闡釋發揮。若《公羊傳》果為董氏所述作,不應該“有救正之者”、“有推補之者”。康有為《春秋董氏學》排比了董子與《榖梁傳》、與劉向《說苑》、與何休《解詁》相同者,指出其皆出《公羊傳》以外。康有為以此證明董子實得《春秋》口傳,我們也可以以此證明董子《春秋》學與《公羊傳》確有不同。其四,金先生、周先生證明《公羊傳》作為董子述作的理由不充分。說董子能夠“明於《春秋》”《史記·儒林列傳》:“漢興至於五世之間,惟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其傳公羊氏。”,說漢代公羊學傳授出於董子《史記·儒林列傳》:“仲舒弟子遂者,蘭陵褚大,廣川殷仲,溫呂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長史,持節使決淮南獄於諸侯,擅專斷不報,以《春秋》之義正之,天子皆以為是。”,這些於史皆有據,但均不足以證明董子述作《公羊傳》之直接證據。金先生尋找到的直接證據是《史記·儒林列傳》中的一句話:“自公孫弘得用,嚐集比其義,卒用董仲舒。”金先生文中說:“‘集比’意思等於‘屬辭比事,《春秋》教焉’,專門指研治《春秋》的一種方術。而‘集比其義’指分析條舉《春秋》大義。這樣就可知,《公羊》學已經進展到了不止口頭講講的地步,‘集比’是分析條舉為具有成文的書本產生。”如此解釋“集比”,似乎不妥。我們認為“集比”是“集中比較”之意。《史記·儒林列傳》在這段資料之前,先敘述董子、胡母子都、瑕丘江生三家的《春秋》學,然後才言及公孫弘“嚐集比其義,卒用董仲舒”。這裏明顯是“集中比較”幾家之說,最後擇優選擇董子學說。周桂鈿先生也是這樣理解“集比”之意,他說:“公孫弘拿這兩種版本(或者還有別的傳本)進行比較,選擇了董仲舒的傳本。”但是周先生斷定公孫弘比較的是為了選擇傳本,而董子的傳本就是《公羊傳》。對此,筆者不敢苟同。當時公孫弘“集中比較”,不一定是為了選擇傳本,而是要確定官方的《春秋》學。雖然在戰國中後期《春秋》學就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但是在漢武帝時代最有影響的還是“公羊”、“穀梁”兩家《漢書·藝文誌》:“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公孫弘當時“集比”可能主要是比較董子為代表的《春秋》公羊學與瑕丘江公為代表的《春秋》穀梁學。再者,當時比較不是依據傳本,而是依據當庭辯論。《漢書·儒林傳》曰:“仲舒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江公呐於口,上使與仲舒議,不如仲舒。”可見,從上引《史記》的那段材料中,我們還不能推定《公羊傳》即是董子所述作。由上四點,筆者以為《公羊傳》並非董子所述作,在董子解讀《春秋》之前就已存在。《公羊傳》應為公羊高所述作,而此公羊高生活在漢代。《論衡·案書》曰:“公羊高、穀梁置、胡母氏皆傳《春秋》,各門異戶。”又曰:“公羊高、穀梁置、胡母氏不相合。”可見王充認為《公羊傳》的作者是公羊高。將公羊高與胡母生相提並論,也就說明公羊高是漢代的傳《春秋》者。董子大概是直承公羊高之《春秋》學,所以王充將二人聯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