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知道,董子詮釋《春秋》,實際上是對《春秋》之意、例、辭三者辯證處理的過程。當然,我們從中確實也可以窺見,《周易》所揭示的意、象、言三者之間的關係哲理對董氏詮釋學思想的深層次的影響。但是筆者認為,董子在詮釋《春秋》過程之中,能夠做到“從變從義”,能夠做到“任其指不任其辭”,根本原因是由於他自身的生命體驗鼓蕩其中。或者說,他之所以能夠如此辯證地詮釋《春秋》,主要來自於他自身生命體驗的內在動力。這就是董子的經學與以章句訓詁為主的經學的本質區別。曆來討論董子《春秋》學的,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申述理由依次如下:首先,董子反複強調應將詮釋者的生命體驗引入詮釋文本的活動之中。如在論及趙盾之獄時,董子提出:“逆而罪之,不若徐而味之。”《春秋繁露·玉杯》。也就是說,與其簡單地給趙盾加上罪名,不如慢慢地體味其中的曲折。他還說:“且吾語盾有本,《詩》雲:‘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此言物莫無鄰,察視其外,可以見其內心也。”也就是要根據趙盾平時的言行與當時的處境,設身處地地體驗到趙盾當時的內心世界。再如董子說:“辭不能及,皆在於指,非精心達思者,其孰能知之?《詩》雲:‘棠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由是觀之,見其指者,不任其辭。不任其辭,然後可與適道矣。’”《春秋繁露·竹林》。董子所言之“思”,當然也有理性的成分。但是毫無疑問,其中最主要的是具體的真實的生命體驗,而絕不會是抽象的邏輯概念的運思。所引《詩》句,不存於現有《詩經》之中,卻被《論語·子罕》所引,估計是古逸詩。何晏雲:“棠棣之華,反而後合,《詩》言權反而後至於大順也。”所謂“大順”,就是指生命之大道。生命大道隻有靠生命體驗方能獲得,權然後合經適道。如前文所言,真要做到權衡得當,就必須讓生命體驗參與其中《中庸》另引《詩》句說明生命之道來自人的生命體驗:“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詩》雲:‘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董子在此引用古逸詩句與孔子之言,目的在於強調詮釋文本之時,詮釋者的生命體驗必須貫注其中,這樣才能消解辭、例的遮蔽,而得孔子《春秋》之旨。其次,董子詮釋《春秋》時時處處都敞開著自己的生命體驗。有時他就直接表露出自己的情感:“故吾按《春秋》而觀成敗,乃切悁悁於前世之興亡也。任賢臣者,國家之興也。夫知不足以知賢,無可奈何矣。知之不能任,大者以死亡,小者以亂危,其若是何邪?以莊公不知季子賢邪?安知病將死,召而授以國政?以殤公為不知孔父賢邪?安知孔父死己必死,趨而救之?二主知皆足以知賢,而不決不能任。故魯莊以危,宋殤以弑。使莊公早用季子,而宋殤素任孔父,尚將興鄰國,豈直免弑哉。此吾所悁悁而悲者也。”《春秋繁露·精華》。細細咀嚼此段文字,我們自會感受到這裏沒有道德說教,流淌在字裏行間的是董子的真情實感。
魯莊公、宋殤公知賢而不能任用,造成身死國危的慘劇,引起了董子生命最深層的生命體驗。他一則曰“切悁悁於前世之興亡”,再則曰“此吾所悁悁而悲者”。這些靈魂深處的感受,昭示著他對“任賢臣”的大聲呐喊,對知賢而不能任用的當權者的譴責。董子評價曆史事件,尤其強調曆史事件給予人的情感體驗。他說:“故痛之中有痛,無罪而受其死者,申生、奚齊、卓子是也。惡之中有惡者,己立之,己殺之,不得如他臣之弑君者,齊公子商人是也。故晉禍痛而齊禍重。《春秋》傷痛而敦重,是以奪晉子繼位之辭與齊子成君之號,詳見之也。”《春秋繁露·精華》。關於晉之禍,“驪姬一謀而三君死之,天下所共痛也”,前文已有評述,就此略過。齊之禍,《春秋·文公十四年》曰:“齊公子商人弑其君舍。”舍本是未逾年之君,應稱“子”或“子某”。稱“君”是為了加重公子商人弑君的罪惡,因為舍之為君,公子商人立之,又殺之。對於晉、齊之禍,董子突出事件本身給予人的強烈的傷痛而敦重的生命體驗。董子詮釋《春秋》重視生命體驗,還表現在代《春秋》設辭。如《春秋繁露·楚莊王》中論晉伐鮮虞而《春秋》夷狄之。“今我君臣同姓,適女,女無良心,禮以不答,有恐畏我,何其不夷狄也?公子慶父之亂,魯危殆亡,而齊桓安之《公羊傳·閔公二年》:“莊公死,子般弑,比三君死,曠年無君。設以齊取魯,曾不興師徒,以言而已矣。桓公使高子將南陽之甲,立僖公而城魯。”。於彼無親,尚來憂我。如何與同姓而殘賊遇我?《詩》雲:‘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彼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人皆有此心也。今晉不以同姓憂我,而強大厭我,我心望焉。故言之不好,謂之晉而已,是婉辭也。”這段話全以魯人的口吻說話,代《春秋》而設辭,直接而巧妙地表達了董子自己對晉國無禮行為的感受。再如《竹林》中論逢醜父殺其身以生其君為不知權,認為逢醜父雖舍身救君,卻陷君於不義。在此董子代逢醜父而設辭曰:“醜父大義,宜言於頃公曰:‘君慢侮而怒諸侯,是失禮大矣。今被大辱而弗能死,是無恥也而獲重罪。請俱死,無辱宗廟,無羞社稷。’如此,雖陷其身,尚有廉名。當此之時,死賢於生。故君子生以辱,不如死以榮,正是之謂也。”董子評論《春秋》事件,多是從人的生命體驗處著眼,例如我們前文已經分析過的趙盾弑君一事、奚齊被稱君之子一事、司馬子反與宋平一事等等。從中我們自可體會到,董子評論曆史不是從抽象的理論教條出發,而是以具體真實的人生體驗為基礎來展開議論的。這也是中國古代文化中具象思維方式的一種表現。以下還是以“司馬子反與宋平”一事來說明這一點:《春秋·宣公十五年》曰:“宋人及楚人平。”《公羊傳》雲:“外平不書,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己也。莊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於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窺宋城,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司馬之反曰:‘子之國何如?’華元曰:‘憊矣。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馬子反曰:‘嘻!甚矣憊。雖然,吾聞之也,圉者拑馬而秣之,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