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想不到的是,盡管陳氏夫婦欲用自己的一點兒存款支付費用維持殘生,且表示“不勝感激之至”,但還是沒能得到批準,以致因不能提取存蓄償付工友薪水,在陳氏夫婦死去之後,劫後餘存的家具被人抬去抵了工資。悲夫!
盡管“申請書”未得到批準,但陳氏夫婦還是沒有上吊、投湖或像他們的晚輩人物汪篯一樣抱著帶有骷髏頭的毒藥瓶當烈酒痛飲一番,然後以頭撞牆,了結此生。陳寅恪作為曆史文化的承載者和“托命之人”,自然知道自己的分量和生存的意義,他還要繼續頑強地活下去。據中山大學留存的有關“密級”材料顯示,早在1959年,陳寅恪就與校方有過數次嚴重衝突,在致校方的抗議信中有“走或死皆不甘心”之語。【37】1963年,陳寅恪更向家人表示:他死後要把骨灰撒到珠江黃埔港外,以免別人利用他的死開追悼會。【38】“文化大革命”爆發後,中山大學編寫的一份“形勢報告”稱: “反動學術權威陳寅恪,對於蔣家王朝的覆滅,‘對於亡國、共產黨是不甘心的’(原文如此——引者注)。他聲稱‘不吃中國麵粉’,‘不為五鬥米折腰’。他狂叫‘興亡遺恨尚如新’。他還說,‘雖然年紀老到皮包骨了,但還不願死,要看共產黨怎樣滅亡’,‘死了以後,骨灰也要拋在大海裏,不留在大陸’。……他要至死不變,就讓他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去吧。”【39】陳寅恪是否真的說過這些話,在什麼狀況和心境下向誰說過,“形勢報告”沒有表明,後人難以確切地得知。許多年後,據中山大學前曆史係教授何肇發回憶說:“幸虧當年‘造反派’根本讀不懂陳寅恪的詩,不然陳寅恪極有可能當場被打死。”【40】何氏所言當符合曆史實情。或許,這一切,也正是陳寅恪《廣州贈別蔣秉南》詩“骨化成灰恨未休”的一個慘痛隱喻吧。
陳氏僥幸沒有被當場打死,但造反派讓他“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的決心已經下定,氣數已盡的史學大師末日已經來臨。造反派按既定方針加大了對陳寅恪的折磨與攻伐力度,陳家居住的校園內東南區一號樓很快被大字報覆蓋,遠遠望去如同一口巨大的黑白棺材兀立於樹木叢生的校園一隅,望之令人恐懼驚悚。麵對如此場麵,陳氏夫婦預感到死神已逼近門前,悲憤交織中,唐筼將房門和陽台上的小門關閉。造反派們見狀,認為是“負隅頑抗”,盛怒中立即組織力量向棺材狀的“反動堡壘”展開猛攻。在一陣亂石飛舞、刀棍作響中,樓前樓後已搭成數道人梯,幾名身穿綠軍裝的“勇士”迅速攀上陽台,踹開門窗。少頃,人群蜂擁而入,控製了整個局麵。據說當年陳寅恪在這個樓道裏講授白居易《琵琶行》時,隻一句“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就講了兩個課時,且繪聲繪色,眼前似真的出現了刀響馬鳴之場景,令同學們聽得入神著迷。假如陳氏聞見眼前造反派們強闖入室這一幕,再開講白詩此句,或許更有真切體會吧。
在皮帶飛揚、棍棒森森與陣陣口號聲中,一張張大字報很快由樓外糊到了室內,門臉、衣櫃、床頭,直至糊到陳寅恪的衣服和頭上。陳氏的軀體霎時被白紙黑墨所包裹,難辨人形。對此,唐筼以無限的感傷之情發出了“人還沒死,已先開吊了”【41】的哀怨。
造反派們見陳家雖已“開吊”,但人還活著,為做到名副其實,索性進行抄家與劫掠財物的大規模行動。凡屋內可拿之物,大至落地收音機,小至茶杯瓷瓶,無所不拿,無所不奪,拿不走的盆盆罐罐便摔碎砸爛。不到一天工夫,家中完整的日用品蕩然無存。有幾個造反頭目在翻箱倒櫃中發現了唐筼先祖遺留的一點兒紀念性首飾,開始哄搶起來。陳夫人見狀,想到此為先祖遺留之物,意義重大,不可輕失,遂以孱弱之軀衝上前去製止。造反的頭目們轉過身來,一頓亂拳將唐筼打倒在地,將飾物搶劫一空。盡管此前陳寅恪以悲憤決絕的態度告訴回家探望雙親的女兒小彭“我將來死後,一本書也不送給中大”【42】,但他後半生積攢的書籍全部被造反派查封,手稿被掠。陳寅恪曆盡千難萬險,經過十幾年戰火僥幸保存下來的20餘封祖父往來手劄亦被劫走。最後的結局是,陳氏所有藏書全部落入中山大學與中大造反派某些人之手,甚至連當年陳寅恪為撰寫《柳如是別傳》向蔣天樞借閱的珍貴抄本《有學外集》12冊,亦被劫去,而蔣氏後來數次函索竟不得。
經過幾次“戰鬥洗禮”,陳家財物盡失。造反者們眼見已無油水可撈,而陳寅恪還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喘著氣息,為達到盡快讓其“帶著花崗岩腦袋見上帝”的目標,造反派頭目心生一計,命人把陳氏抬到學校大禮堂“鬥鬼台”讓革命群眾揭發批鬥。唐筼見狀上前阻止,複被打倒在地。多虧陳寅恪早年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學生、中山大學前曆史係主任劉節教授及時趕到並冒死勸阻,以自己代替老師挨鬥的條件換得陳寅恪沒有被強行抬走。而站在“鬥鬼台”上的劉節,被造反派用最新發明的“噴氣式”批鬥方法羞辱折磨一番後,問其有何感想,劉慨然答道:“我能代表老師挨批鬥,感到很光榮!”【43】這句足夠“有種”的話語給造反派們意想不到的震懾,對方隻是給劉氏一頓耳光外加拳腳作為教訓了事,未再堅持把陳寅恪抬到“鬥鬼台”當眾批鬥。
免登“鬥鬼台”的陳寅恪,並未免掉墜入死亡之穀的悲慘命運,因為他的史學大師稱號和赫赫聲名,陳氏將經受不同於其他“牛鬼蛇神”的特殊羞辱與迫害。為驗證在中大校園空氣中流動不息的“陳寅恪有驚人的記憶力和淵博學識”的真偽,造反派進入陳宅將其拖下床來,強迫其下跪背誦《毛主席語錄》,倘若不肯背誦或有一句背錯,便遭到一頓“徒有虛名”“裝神弄鬼”“連一個文盲老大娘都不如的騙子”的辱罵,外加一頓銅頭腰帶和棍棒敲頭的頻繁點擊,讓已成為老朽的陳寅恪增長“記性”。未過幾天,造反派們又心生奇計,先是把幾個大字號高音喇叭吊至陳宅窗前屋後,讓其聽取偉大領袖的諄諄教導和革命群眾對“反動分子”發出的怒吼之音。雙目失明,且患嚴重失眠症與心髒病的陳寅恪,突聞幾個“怪物”在耳邊吱吱作響、嗷叫不止,當即抱著腦袋在床上打起滾來。造反派見陳寅恪聽到革命的聲音好像很興奮的樣子,再度前來點名讓其背誦《毛主席語錄》某一篇某一段,以驗其效。若不能背出,便群起攻之,三拳兩腳將其打癱在床上不得動彈。
造反分子見以如此方法對陳氏的“洗腦”收效不大,乃加大力度與強度,索性將高音喇叭搬進室內,綁到了陳氏的床上。每當“革命者”呼聲響起,整個陳宅如狂飆突至,風雷激蕩。陳氏夫婦未聞幾聲,即感天旋地轉,雙雙心髒病複發,口吐白沫,倒身不起,世間發生的一切全然不知了……
1969年春節後,陳寅恪一家被掃地出門,遷至中大校園西南區五十號一所四麵透風的平房居住,原居住的一號樓成為造反派的指揮部。此時陳寅恪病體衰弱得進一點兒湯水之類的“流食”都已困難,偶有親友躲過造反派監視偷偷登門拜望,他躺在病榻上說不出話,也哭不出聲,隻是眼角不斷有渾濁的淚水流出,望者無不淒然。身處困厄絕望的陳寅恪自知將不久於人世,麵對幾次被登門讓其“交代問題”的“革命者”亂拳打倒、心髒病日趨嚴重幾乎癱瘓的夫人唐筼,陳認為愛妻可能將先於自己命赴黃泉,悲涼無助中,夫妻相對而泣。奄奄一息的陳寅恪憐夫人之悲苦,歎命運之困厄,天道不還,心懷無盡的怨憤與痛楚,留下了生命中最後一曲挽歌《挽曉瑩》:
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腸斷史。
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44】
1969年5月5日下午6點三刻,躺在床上氣脈已竭的陳寅恪,再次被迫向當權者做“口頭交代”。陳寅恪有“我現在譬如在死囚牢” 【45】之語,終至淚盡泣血,口不能言方休。延至10月7日晨5時30分,心力衰竭的陳寅恪於淒風苦雨中溘然長逝。一個月後的11月21日,唐筼因傷感太甚,刺激太深,加之環境極度惡劣,遂於病中撒手人寰,追隨陳寅恪而去。
關於陳寅恪在生命旅程中最後一段時光的生活以及因何致命創傷而死去,當時住在中山大學的梁宗岱夫人甘少蘇在回憶錄《宗岱和我》中說:“那時候,挨整的人及其家屬都特別害怕高音喇叭,一聽到高音喇叭聲,就戰戰兢兢,因為紅衛兵經常用高音喇叭通知開會,點人出來批鬥、遊行;而出去一次也就是小死一場。曆史係一級教師陳寅恪雙目失明,他膽子小,一聽見喇叭裏喊他的名字,就渾身發抖,尿濕褲子。就這樣,終於活活給嚇死了。” 【46】
泰山其頹,梁木其壞,哲人其萎。三百年乃得一見的史學大師就此遠去。
“元亮虛留命,靈均久失魂。人生終有死,遺恨塞乾坤。”【47】此為陳寅恪在自己生命曆程和學術生涯中,“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48】的內心獨白,也是一位曠代學術大師人格風範的真實寫照。
“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曆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這是陳寅恪為沉湖而死的王國維撰寫的紀念碑文,更是自己一生追求和堅守的永恒信念。隻是當年王國維沉湖而去時,陳寅恪尚能以詩文表達自己的哀悼之情。而到了陳氏本人淒苦地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華夏大地已沒有人再顧及“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警世名言,更沒有人敢為在孤苦中死去的他撰寫挽聯和碑文了。盡管在海外孤獨行步的趙元任得此噩耗,用英文撰寫了悼念性文章,但作為當年清華“四大導師”中唯一一位健在者,麵對20世紀中國大陸赤縣神州最為瘋狂的年代和殘酷的政治環境,於慘死的老友陳寅恪夫婦,趙氏不敢,也無力對那些迫害者給予道義的譴責和法律的製裁,除了望洋興歎,也隻能是“而已”而已。
2004年5月—2006年1月一稿
2008年2月21日晚校改畢
2009年12月15日—2010年2月18日修訂
2014年3月再次增訂
注釋:
【1】《北京大學七同誌一張大字報揭穿一個大陰謀——“三家村”黑幫分子宋碩陸平彭佩雲負隅頑抗妄想堅守反動堡壘》,載《人民日報》,1966年6月2日(轉新華社6月1日電訊)。
【2】司馬洪濤《評翦伯讚的〈中國史綱要〉》,載《人民日報》,1966年6月1日。翦伯讚,1898年4月14日出生。湖南桃源人,維吾爾族。1916年考入北京政法專門學校,後轉入武昌商業專門學校。1924年赴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留學。1926年回國後,南下廣東參加國民革命軍。大革命失敗後,在曆史學家呂振羽等人影響下,開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潛心研究中國社會和曆史問題。先後發表了《中國農村社會之本質及其曆史的發展階段之劃分》《前封建時期之中國農村社會》等論文,與呂振羽合著了《最近之世界資本主義經濟》一書。1937年5月,翦伯讚加入中國共產黨。七七事變後,任南遷的北平民國大學教授,出版《曆史哲學教程》一書。1940年2月,至重慶,在周恩來的領導下從事秘密“統戰”工作。抗戰勝利後,於1946年5月到上海,與張誌讓、周穀城等組織並領導“上海大學教授聯誼會”,兼任大夏大學教授。1947年10月到香港,任達德學院教授。1948年11月,與郭沫若、侯外廬等離開香港,次年2月1日到達北平,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籌備工作,並被選為第一屆政協全國委員會委員。新中國成立後,出任燕京大學社會學係教授。1952年院係調整後出任北京大學副校長兼曆史係主任,繼續從事馬列主義史學研究並積極倡導“西周封建論”,一時名聲大振,與郭沫若、範文瀾、呂振羽、侯外廬,並稱馬列主義新史學“五大家”。這是翦氏一生中在政治和學術上達到的頂峰。
“文化大革命”的導火索被姚文元一篇批吳晗的《海瑞罷官》點燃後,麵對躥動的火苗,翦伯讚不明底細,以盟友的身份為吳晗辯護,並對前來采訪的《文彙報》記者說:姚文元的批判文章“牽強附會”,態度極粗暴,完全是對吳晗的誣蔑和陷害,等等。沒過多久,騰起的烈火就燒到了翦伯讚的身上,並以 “黑幫分子”加“反動權威”把他揪出來批鬥。1968年10月,在八屆十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在講話中說,對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也要給出路,“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無產階級的政策”,並以翦伯讚、馮友蘭為例,指示今後在生活上可以適當照顧。北大軍宣隊很快向正在牛棚中被整得以頭撞牆的馮翦二人傳達了“最高指示”,還把翦氏夫婦遷移到燕南園的一幢小樓獨家居住。夫妻倆住樓上,另派一杜姓工人住樓下,在照顧其生活的同時,負有監視之責。
好日子沒過一星期,厄運再次來臨。此次的起因是關於劉少奇的定案問題。此時名為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已被內定為“叛徒、內奸、工賊”。具體罪行之一是20世紀30年代曾與蔣介石以及宋子文、陳立夫勾結,而這一時期在蔣、劉之間周旋的人,就是諶小岑、呂振羽和翦伯讚等人。於是,翦氏就成為劉少奇專案組搜取這一證據的關鍵人物。1968年12月4日,由江青秘密成立和控製的“劉少奇、王光美專案組”副組長、駐軍某師副政委巫中帶著幾名副手,氣勢洶洶地直奔燕南園,向翦伯讚指明開始於1935年的國共南京談判是劉少奇叛賣共產黨的活動,令翦提供證據。翦表示自己年紀大了, 一時記不得了。經過幾次談話,翦仍交代不出具體內容,於是巫中大怒,衝到跟前,把手槍頂在翦伯讚的鼻孔底下,大吼:“快說,不說馬上就槍斃你!” 翦仍交代不出。巫中臨走撂下話,必須在三天之內想出來,否則就地正法。翦在極度的恐懼和走投無路中,於1968年12月18日夜,與妻子雙雙吃下大量安眠藥自殺身亡。第二天,前往查看者發現夫妻倆平臥於床。二人穿著新衣服,合蓋一條新棉被。經過檢查,發現翦伯讚身著中山裝的左右口袋裏,各裝一張字條。一張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去(出)來,走了這條絕路。我走這條絕路,杜師傅完全不知道。”另一張則寫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3】《毛澤東思想的新勝利》,載《人民日報》,1966年6月4日。
【4】 【6】 【7】【8】【9】胡戟《試述陳寅恪先生對士族等問題的開拓性研究——附言:被“逐出師門”後的汪篯先生》,載《陳寅恪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胡守為主編,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汪篯於1916年生於江蘇揚州,至1966年自殺,應為51歲。
【5】【42】【43】【45】《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卷下,蔣天樞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
【10】【11】【15】《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陸鍵東著,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出版。
【12】肖良瓊《向達》,載《當代中國社會科學名家》,劉啟林主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9年出版。
【13】 【18】蕭離《獻給驚沙大漠的拓荒者——向達先生逝世十四祭》,載《社會科學戰線》,1980年第4期。
【14】 鄭克晟《陳寅恪與鄭天挺》,載《陳寅恪與二十世紀中國學術》,胡守為主編,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
【16】《陳寅恪集·詩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
【17】鄒衡《永遠懷念向達先生和夏鼐先生》,載《夏商周考古學論文集》(續集),北京:科學出版社1998年出版。
【19】《致鄭天挺》,載《傅斯年全集》,第七卷,歐陽哲生主編,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出版。
【20】【22】《追悼傅樂煥》,載《濟南瑣話》,嚴薇青、嚴民著,濟南出版社1997年出版。
【21】《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本,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1948年4月出版。
【23】【24】【25】台北“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藏《傅斯年檔案》。
【26】 劉鳳翥致王世民信函,2011年2月1日,未刊發。
【27】 2003年,傅樂淑病逝於美國加州。根據“葉落歸根,魂歸故裏”的遺願,2004年7月,傅樂淑侄子、在美國的傅翔奉骨灰回國,遵照遺願,葬於聊城傅氏祖塋,與傅斯年的原配、此前遷入傅家墳地的丁馥萃為鄰,算是了了諸多生者與亡者的心願。
【28】《陳寅恪詩集》,陳美延、陳流求編,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出版。
【29】餘英時《“弦箭文章”那日休?》,載《陳寅恪晚年詩文及其他》,馮衣北著,花城出版社1986年出版。
【30】《陳寅恪集·寒柳堂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出版。蔣秉南,即蔣天樞。歐陽永叔、韓昌黎,分別指歐陽修、韓愈。據歐陽修《新五代史》卷五十四載,馮道其人於五代事四姓十君,自號“長樂老”,嚐著書陳己更事四姓及契丹所得階勳官爵以為榮。歐陽修乃斥之不愛其身而忍恥偷生,“其可謂無廉恥者矣”。
【31】《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出版。
【32】《陳寅恪集·寒柳堂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出版。
【33】俞大維《懷念陳寅恪先生》,載台北《中央日報》副刊,1970年3月31日。另據陳寅恪在成都燕大時期的學生、後任教於中央民族學院的王鍾翰說:“記得先生初抵成都時,曾提及《元史》一書之事。先生這樣說過:‘二三十年代中,我剛從國外回國,專心致誌於元史,用力最勤。我的《元史》一書,並不是一部很好版本的書。我讀過好幾遍,每有一點心得,就批於書眉,蠅頭細楷,密密麻麻,丹鉛殆遍。可惜盧溝橋事變起,我攜之南遷。誰知批過好幾遍的這部書,托運至重慶附近時,竟毀於兵荒馬亂、炮火空炸之中。我今老矣,無暇重溫舊業,隻好期諸後賢了!’先生此言,猶太人有餘痛。”(見王鍾翰《陳寅恪先生雜憶》,載《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王氏所言恐怕有誤,細考陳氏遷往西南之曆程,似無書托運至重慶。1942年9月23日,已從淪陷的香港逃亡桂林的陳寅恪,在辭卻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欲聘請其為該校教授的書信中,已提及自己藏書丟失之事:“弟廿年來所擬著述而未成之稿,悉在安南遺失。中有蒙古源流注,係依據其蒙滿文諸本,並參稽其所出之西藏原書四庫提要所謂咖喇卜經等者,考訂其得失。與沈乙庵(南按:即沈曾植號)書大異。後聞伯希和在庫倫獲元秘史元本,故欲俟其刊布,再有所增刪。用力雖勤而原書價值頗不高,今稿既已失去,亦不複談論此事矣。” (見《陳寅恪集·書信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出版)從這封信看,王鍾翰所說的《元史》,或許就是這部當年陳寅恪從長沙轉往雲南蒙自期間,在安南海防轉運時被小偷用磚頭易箱而失去的《蒙古源流注》。
【34】壺公《陳寅恪先生之死》,載台北《中央日報》副刊,1970年1月26日。
【35】黃萱《懷念陳寅恪教授——在十四年工作中的點滴回憶》,載《紀念陳寅恪教授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中山大學出版社1989年出版。
【36】《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卷下,蔣天樞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見一九六八年條,引“申請書”。
【37】【38】【39】【40】《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第293、398、477、478頁,陸鍵東著,北京三聯書店1996年出版。其中“興亡遺恨尚如新”乃陳寅恪《論再生緣》中的二首詩,作於1954年春暮。題為《甲午嶺南春暮憶燕京崇孝寺牡丹及青鬆紅杏卷子有作》(二絕),詩曰:“回首燕都掌故花,花開花落隔天涯。天涯不是無歸意,爭奈歸期抵死賒。(改宋人詞語。)紅杏青鬆畫已陳,興亡遺恨尚如新。山河又送春歸去,腸斷看花舊日人。”陳氏自作:“寅恪有看花送春之作,亦關涉牡丹紅杏者,故附錄於此。詩之詞句重複鉤連,固是摹擬繪影閣體。然意淺語拙,自知為才女之鬼所鄙笑也。……”(載《陳寅恪集·寒柳堂集》,陳美延編,北京三聯書店2009年第二版)繪影閣,陳端生有《繪影閣詩集》,陳氏自稱此二絕乃模仿陳端生詩的風格。對於“興亡遺恨尚如新”釋解,各家有不同。陳詩中的崇孝寺乃原名,後諧音為崇效寺,其寺素以牡丹及《青鬆紅杏圖》聞名。清光緒年間學者震鈞《天咫偶聞》卷七:“崇效寺,俗名棗花寺,花事最盛。昔,國初以棗花名。乾隆中以丁香名,今則以牡丹名。而《青鬆紅杏》卷子,題者已如牛腰。相傳僧拙庵,本明末逃將,祝發於盤山,此圖感鬆山杏山之敗而作也。其圖畫一老僧跌坐,上則鬆蔭雲垂,下則杏英霞豔。首有王象晉序,後題以竹垞、漁洋冠其首,續題者幾千人,亦大觀也。……”
又徐珂《清稗類鈔·園林類》:“京都崇效寺花事最盛……相傳寺僧拙庵(即智樸)徐州人,張姓,本明季裨將,曾從洪承疇戰於鬆山杏山間,後洪降,遂祝發於田盤並為寺僧,此圖蓋感於鬆山杏山之作也。”《青鬆紅杏圖》,寓明清興替之感,此所謂“興亡遺恨”。陳詩用此典又加“尚如新”,當是不僅指明亡清興的舊恨,亦指國共易鼎的新愁。1963年,陳寅恪有詩《十年以來繼續草錢柳因緣詩釋證至癸卯冬粗告完畢偶憶項蓮生鴻祚雲“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傷哉此語實為寅恪言之也感賦二律》,其中有“明清痛史新兼舊”句,當是對國共交替的悲吟。
【41】《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卷下,蔣天樞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出版。見一九六六年條,此語是唐筼對前來看望的黃萱所言。
【44】《陳寅恪詩集》,陳美延、陳流求編,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出版。編者注:“此詩可能預作於1967年前後。”蔣天樞在《陳寅恪先生編年事輯》(增訂本)卷下,置於1969年上半年。但此詩作為陳寅恪絕筆似無疑義。詩中的“牛衣”當為給牛禦寒之衣,典出班固《漢書》卷七十六《趙尹韓張兩王傳第四十六》:“王章,字仲卿,泰山钜平人也。……初,章為諸生學長安,獨與妻居。章疾病,無被,臥牛衣中,與妻決(訣),涕泣。其妻嗬怒之曰:‘仲卿!京師尊貴在朝廷人誰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卬,乃反涕泣,何鄙也!’後章仕宦,曆位及為京兆,欲上封事,妻又止之曰:‘人當知足,獨不念牛衣中涕泣時耶?’章曰:‘非女子所知也。’書遂上,果下廷尉獄,妻子皆收係。”(見《漢書》,下冊,第1404—1405頁,嶽麓書社1993年出版) “牛衣對泣”,喻夫妻共守貧困、貧賤不移的真情。陳詩“涕泣對牛衣”,可謂一語雙關,既引“牛衣對泣”之典故,又合身處“牛棚”之現實。而陳氏所穿的衣服,此時已被造反派糊滿了“牛鬼蛇神”等人格侮辱的大字報,形同囚衣,因而所謂的“牛衣”已遠遠超出了古典意旨。“卌”,即四十,言夫妻共同生活四十載之約數。
下聯的“豹隱”,典出《列女傳·陶答子妻》:“妾聞南山有玄豹,霧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澤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遠害。”後世以“豹隱”比喻隱居。此處喻指欲歸隱而不可得,隻能經受慘烈的批鬥。“眼枯”,原指淚水流盡,此處當指目盲。陳氏以哀惋悲戚之音,告知心愛的夫人在九泉之下等待自己這個瞎了眼睛的老叟相見。
【46】《宗岱和我》,甘少蘇著,重慶出版社1991年出版。
【47】《枕上偶憶建炎以來係年要錄所載何縝絕命詩因戲次其韻亦作一首誠可謂無病而呻者也》,載《陳寅恪詩集》,陳美延、陳流求編,清華大學出版社1993年出版。此詩標注作於1964年。
【48】蘇軾《前赤壁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