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喲,讓別人對你失望吧,我決不對你失望。

——惠特曼

大海,放飛理想的搖籃!達達尼大郵船真好!

現在,常書鴻就要乘坐這艘大郵船去法國了!法國,那是他晝思夜想的藝術天堂嗬!

家裏經濟依然拮據,這張從上海開往法國馬賽的統艙票,還是沈西苓的父親慷慨解囊花了100大洋買來送他的。常書鴻自己的口袋裏,隻有母親給他的幾塊曾是壓陪嫁箱的也不知是壓了多少年的銀元;祖母曾執意要將最後剩下的銀耳環摘下為他補充盤纏,被他堅決地謝絕了。唯有母親這幾塊銀元他無法也不能謝卻,這銀元在這幾天裏都教他摩挲得通體溜光了。

父親時刻沒有忘記自己是常家家族中的長子,長子的責任,使他在這樣的場合說的話語自是越發的鄭重。

“書鴻,大丈夫誌在四方,既然出去了就不要牽掛家中。好在我還有點事做,粗茶淡飯總能顧牢,而且你哥哥你三個弟弟現在均能自立。你此番出去我沒有二話,隻要你好好學成,光耀常家的門楣,我們就放心了!”

一向寡言的母親,沒有說什麼,隻用手帕揩去了眼角的淚花,以一個悄悄的手勢示意芝秀跟她去,而當芝秀回到他們的小房中時,便有了這六塊尚存母親體溫的大洋。

“‘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看來,我們也要如此了!”離別前的那個晚上,常書鴻喃喃地說。依依惜別的愁緒像猛漲的潮水,再次漫湧他的胸中。

“什麼?你說什麼?”珠淚紛紛的陳芝秀一時沒能聽明白,抽泣了好一會的她,突然側身坐起,然後掀開他的圓領汗衫,在他的右肩頭輕輕而又飛快地咬了一口。

常書鴻一哆嗦,立刻明白了愛妻的用意。

“痛嗎?知道痛你就不會忘了我……”她艾怨而又嬌嗔地喃喃著,用小巧的嘴唇和纖細的手指親吻輕撫剛剛被她咬過的地方。

“芝秀,我們就想想高興的事吧!”他動情地安慰她,“我記牢祖母的話,父親的話,一定會好好的,一定學出息的,你放心,也許用不了三年五載,隻要我學有所成,有了立足謀生之職,我就將你接出來!”

陳芝秀撅起嘴,說:“說得再好,也是口說無憑!”

“那你說怎麼辦?”

陳芝秀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又撒嬌道:“那你寫下來,寫在我的心上,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

他順從地做了。人的感覺真是奇妙,平時他覺得自己還是很有男兒氣概的,可這時候他就是想對妻子來個百依百順。

百般恩愛的纏綿,都留在了昨日。

麵對大江大海,常書鴻豪情頓生!哦,為這一天,他向往了多少時日。現在,他終於能夠攀上這架舷梯,在藍天白雲下飛向自由世界了!這天是1927年6月16日。

三個月前,他就去報考了省教育廳選拔赴法國裏昂中法大學浙籍公費生的考試。但是,錄取日期都過了,就是遲遲不發榜!後來有人傳下信來:考試是假的,錄取的名額,早就叫那幾個有名的大學爭了去,那些有權有勢的七大妗子八大姨的小舅子們早都將名額瓜分了!你們這幫老實蛋還在死等,真可憐!

一瓢冷水潑頭,他被激怒了,卻沒有死心。不過,公費留學無論如何是水中月鏡中花了。

公費不成,不是還有自費留學麼?他隻能破釜沉舟,自費留學!在得知了原委後,拍案而起的父親收回了前些年的固執:隻要你自己能去得成,家裏供養芝秀。從下了決心出去,他一直忙得像走馬燈。能夠聯絡幫忙的朋友,都去聯絡了一番。

幸虧有都錦生這樣的朋友,已經小有名聲的都錦生出麵與校方商議,學校給了都老板麵子,工學院的李熙謀院長慨然答應他帶職自費赴法留學,同學也都給他打氣。沈西苓從日本捎回消息來,他父親再次許諾:旅費船票,就由他給打包票。常書鴻自費留學的這把火,真正是眾人為他拾的柴啊!

常書鴻拎著一隻藤籃,抱著一隻包袱,站在甲板的舷梯旁,耳聽聲聲洪亮的汽笛,目睹外灘的景物漸漸模糊。

“你這是統艙票,怎麼好站在這裏?”一個船員走過來,看了他手中的票,立即揮手推他道:“快下去,到下麵去!”

常書鴻趕緊護住了那隻藤籃,籃子裏有隻小小的瓷罐,那是細心的母親為他裝的一罐雪裏紅鹹菜。

這個長一臉絡腮胡的人的口氣模樣,使他心中一動。

“先生,你要畫像麼?我會給人畫像。”常書鴻說著,放下手中的行李包袱,飛快地抽出紙筆。說話的工夫,他已經為眼前的這個人,畫了張速寫。

“嗬,你還真有兩下子!”絡腮胡眉開眼笑,“你這畫一張要多少錢?我可是沒有錢給你。”

“沒關係,你給不給都可以。”常書鴻說,他隻是想在甲板上逗留,好看看沿途風光。

絡腮胡眼珠一轉,為他出主意了。“那你跟我來!”

絡腮胡帶著他到了船上的夥房,向一個廚子咕噥了兩句,廚子吐掉叼在嘴角的煙頭,指著一大摞用過的碗碟說:“幹吧!”

常書鴻卷起袖子,快手快腳地洗完了。廚子又拎過來一隻盛滿山芋的大筐,說:“削皮!”

這滿滿一筐山芋,一時半會是幹不完的,常書鴻看了看,問道:“我能把它們抱到上麵去做嗎?”

“你是說到甲板上?那怎麼行!”

常書鴻無奈地坐下來,低頭開始削皮。但他很快發現,廚房有兩麵窗子,是可以看見大海的。他動手拖這筐子,拖到了可以麵對大海的那個窗口位置,又墊高了坐凳,這下,成了。

山芋皮和削淨的山芋,在常書鴻的手下漸漸堆起了一座小山。

他不後悔選擇幫工。頭天傍晚他下到統艙去看了擠在艙內的人,直感氣悶。不管怎麼說,在廚房幫工,至少在他稍有閑空時,可以到甲板上透透氣,熬過這一個月,除省了這夥食錢,還可以拿到兩百法郎。拿這錢以後租個隻供自己住的“蛋殼屋”,足夠住上個把月。

可船至重洋時不消說看海,常書鴻隻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翻出來了。常書鴻本來飯量可以,現在卻一口也吃不下,那些經他的手收拾出來的雞鴨魚肉,他一聞就惡心。甲板上,常有人從各個艙門中跑出來,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多虧了母親給的那罐雪裏紅。從帶到船上後,一直沒舍得吃,現在,他用兩根指頭鉗出來,嚼著,真香嗬!偉大的母親,這哪裏隻是一小罐鹹菜,這是救命的藥食啊!

過了孟加拉灣,郵船快到印度洋了!可惜,船不在印度的口岸停靠,如果有機會上去看看印度,看看這個佛教的原生地國家,將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這世界真是充滿了神奇的不可解的謎,你看,這麼大的海洋,一處處都有疆界並有各自的名字,船過印度洋就開向紅海。哦,明明無盡頭的那邊也是藍色的海洋,卻叫做紅海。還有這海水,看起來是一色的蔚藍,實際上卻不太一樣,有深藍、明藍,還有靛藍、墨藍,真正是墨黑墨黑的藍,隻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差別。藝術的基礎就在於發現,藝術的著眼點也在於發現差別,發現不了差別的,就成不了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