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賽到了!法國到了!歡悅像一股泉水淌過心頭,一個多月在大郵輪廚房苦熬的生活總算結束了。

常書鴻一如上船時那樣,拖著裝了不少速寫畫稿的那隻藤籃,懷抱那隻包袱上了岸。

這就是馬賽!常書鴻東張西望,喃喃自語。馬賽是法國的南方名城。眼下,他無法也不能在這個港口城市多作逗留。他的目的地在巴黎。他留戀地張望了一下夜色中的馬賽,隨即乘上了前往巴黎的火車。

1927年的法國,火車是國內旅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裝飾豪華的一等二等車廂,他都是不敢問津的,一如來時手執的是輪船的統艙票一樣,他問明了價錢,當機立斷地買了張三等廂的票。

巴黎,巴黎,你到底有什麼樣的神力,使得那麼多的人就像百鳥朝鳳一樣,全都奔向你呢?

巴黎!巴黎到了!——不知是誰發出了這第一聲歡呼!

晨光熹微中,埃菲爾鐵塔的尖頂在一層薄霧中閃著柔和的青色的光。

清晨。拉丁區科技路一家叫“五月蓓蕾”的小旅館。

常書鴻從小旅館的頂層——五樓的一間閣樓窗戶中探出上半身來,舒展了一下胳膊,美美地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

他住的這種房子真該叫“雞蛋殼”,按實情,還隻能算半隻蛋殼。不是嗎,昨天來看這閣樓小房,他一伸手,就好像要碰翻什麼,而一低頭,又差點撞了額角頭。

小心,小心,盡管郎魯遜不斷警告他,他還是連著碰了好幾個響頭。

不管怎樣,他對這房子很滿意。一個月才80法郎,而更打動常書鴻的,是這裏離巴黎的藝術中心蒙巴那斯極近。就像郎魯遜說的,以後若要去參觀一個什麼展覽,豈非連車資都省了?熱情的老鄉郎魯遜,在巴黎的繁華地段以這樣低廉的價格為他租到這樣的房子,常書鴻已經很滿意了。

今天郎魯遜將帶領他去參觀盧浮宮。說好9點出發,可常書鴻6點就睜開了眼。勉強熬到7點起了床。郎魯遜知道他的急脾氣,昨天就說了,盧浮宮一般是9點開門,你去早了也沒有用。郎魯遜比他早來了兩年,已經是半個巴黎通,從幫他找房子到在一個中國飯店找到一份打半日工的工作,已經竭盡全力,常書鴻對他簡直是感激涕零。

天光早已大亮,本來,他也可以像往常一樣,隨便拿支筆畫點什麼。晨霧中的鐵塔、朦朧中的巴黎聖母院、還有凱旋門……令他迷醉的東西太多太多了。對巴黎,對這個940年前被卡佩王朝確立建都的大都會,對這個教他苦苦害了五年相思的巴黎,他得沉下心來,好好地感受她,然後才能描摹她。

常書鴻定下心來。盡管對巴黎對盧浮宮他早知大概,但為了使初見的新鮮與看書的記憶對照,他又拿出昨天郎魯遜為他留下的這本關於盧浮宮的介紹,有滋有味地翻看起來。

巴黎,高盧人的始居地。公元508年起成為法蘭克王國首都。1180—1223年,奧古斯特·菲利普二世的英明舉措使你宏構頓起,更為輝煌,萬世之寶盧浮宮就是在這時創建的。而後,才有聖禮拜堂、巴黎聖母院的相繼問世……哦,巴黎,美麗輝煌鑄就了你的品位,但動蕩和混亂卻是你歲月的代名詞,從建都至今權力更替、戰禍頻仍,剛剛換得20世紀的一時安定。巴黎,美麗和苦難是你的雙胞胎,你每一座建築的柱廊,每一座華廈的穹頂,是多少血汗澆灌多少白骨壘成的嗬!

常書鴻完全沉迷到這本小書的介紹文字中了。

“書鴻!書鴻!”像每次見麵一樣,郎魯遜總是舉起拳頭擂鼓一樣先敲門。

常書鴻走出盧浮宮的最後一道大門時,已經暮色蒼茫。

他眯起微微酸痛的兩眼,隻見無數星星在他眼前閃爍。他走向來時就已走過的方形庭院,這才注意到庭院地麵的磚石很不平整,有許多地方是顯而易見的殘缺。與剛才宮內的一片金碧輝煌相比,這片地麵為什麼是這樣的?他突然想起來,郎魯遜告訴過他:不管是盧浮宮還是其他聞名於世的建築,法國人的維修方案一向是“修舊如舊”,決不推倒重來,所以許多地方即使日日年年維修,你也絕對看不出來新修的跡象。你別小看這裏是殘缺不全的磚石,可它是13世紀的國王奧古斯特·菲利普二世留下來的哩!這就是曆史。

在進入大門時,郎魯遜說過他今天隻行使“師傅領進門,修行在自身”的職責。進了第二重門後,他顧自先走了。

郎魯遜真有預見,早上被書鴻揣在口袋裏的麵包,現在還鼓鼓囊囊地照舊揣著。整整一天,他竟忘了進食,奇怪的是,他一點也不知道餓。他被另一種東西填飽了!現在,剛剛走出大門,他就下了決心:明天還來!

從明天起,他就用不著再煩勞郎魯遜帶領,他也將像許多在展室內架起畫架臨摹的學生一樣,一進去,就待上一天,畫上一天!能夠與這個輝煌無比的藝術宮相鄰,做它的常客,真是人生一件最最快意的事啊!

不遠處的街區,一盞盞街燈已經開始閃爍。

第二天早晨,常書鴻複又出現在等待開門的行列裏。

這次,他決定改變一下參觀路線,不用像第一次來的大批觀眾一樣,在每個展廳前作平均停留。因為他已知道,盧浮宮的藝術品數量是近40萬件,他即便掠過那些金碧輝煌的皇宮陳列品,即便舍棄在門廳過道擺置的那些純粹作為裝飾的雕塑,就是光在那些舉世無雙的名畫前每幅逗留一兩分鍾,再連著看上三天三夜,他也看不過來。

“古埃及、希臘、埃特魯裏亞、羅馬……”常書鴻掐著指頭盤算著今天的參觀路線,看著迎麵的指示牌,忽然改了主意:哦,先沿著這柱廊走一圈,看看源出於17世紀的意大利藝術家貝爾尼尼的這一著名設計。

懷舊和回歸古典大概是每個時代都會產生的一種情結。正因如此,才會有藝術的最初構思和繼承這種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的普遍過程。貝爾尼尼的原設計是毫無疑問的巴洛克,可是因為不討法國宮廷人士的喜歡,並沒有得到更多的重視。那些戴著雪白的山羊尾式頭套的王室成員,太留戀過去的時代了,在新古典主義的大纛下,要求再享學院文化的氛圍,這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新的時髦。於是,貝爾尼尼苦心積慮的設計落在了另一位設計師克勞德·佩羅手裏。幸運的佩羅在貝爾尼尼的樹上長出了自己的綠葉,這座著名的紀念性柱廊就這樣落成了。

藝術需要才智,才智在很多時候的表現是善於嫁接別人的聰明。常書鴻邊看邊想。你看這個聰明的佩羅,將這座柱廊都建成高大的雙置柱,而為加固,他將它們都包上鐵皮。這條沿著高台延伸、不時為窗戶所隔斷的長廊,本來是單調的,可在佩羅的匠心下,正麵伸展出的三大塊結構以及中間上部的山牆,就成了它化解單調的最好點綴;這兩個相背的L形花紋被內帶花冠的圓雕飾所環繞,這一看上去很美的雕飾也恰恰最符合王室的口味——因為這一花飾,正是路易十四的象征性徽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