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假如不從屬於權力,就能釋放出最大的自由。常書鴻邊走邊想。可是,在一切都被權力所強化的社會,完全的自由不要說那個時代的設計師做不到,就是現在又談何容易?哪怕是有幸成為宮廷畫師的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也同樣做不到,法國如此,中國更是如此。
一般遊客不大會注意這座柱廊,因為人們一進入方形庭院,最先看到的往往是位於中央的那座樓台,這座由大鍾樓和開著一係列大窗戶、頂部有閣樓的三層樓房組成的樓台,是方形庭院的主體建築,樓台一側的整個正麵全部是精美至極的精細雕刻——讓·古戎和他的學生們在這上頭實現了他們流芳百世的夢想——這些難以數計的雕飾以它們精細中的生動或者說生動中的精細,博取了參觀者的永遠讚歎。
在這裏,你可以看到藝術的偉大也來自合力,有多少人為藝術作錦上添花的加工啊!布伊斯太、普瓦桑和蓋蘭這些雕刻家們所設計的穹頂下的一隻隻氣勢宏偉的女像柱;路易·勒沃為庭院設計的其他三麵建築;在拿破侖之後,佩爾歇和封丹那所增建的第三層,都是這錦上添花的最好說明。盧浮宮,盧浮宮,無怪你是名垂千古的人類傑作啊!
一到《米羅的維納斯》和《薩莫特拉斯的勝利女神》雕像前,常書鴻便又像被釘子釘住似的不動了。世上,還有什麼藝術能將“殘缺美”表現得如此完美而有更永恒的話題呢?
若說維納斯這斷臂是雅典娜故意讓普拉克西特留給人間的一個永世破譯不了的謎,那麼,這個無頭又斷臂的勝利女神雕像的創作和它的缺失,也可謂是無獨有偶!若說維納斯靜態的美是美之極致,那麼,這位昂然挺立在戰船船首的女神,那任憑狂風吹打她單薄衣衫而巍然屹立的颯爽英姿、那似有千鈞之力的張揚的雙臂、那與肌膚相貼的飄拂衣帶,則是古希臘藝術饋贈給人世的表現人物雕塑動態美的最好摹本。
真恨不能變成這些內牆的一條石柱,可以成為這些雕塑的組成部分!
真恨不能變成這些內牆的一條石柱,可以日日凝望這些名畫!
阿維尼雍畫派的《阿維尼雍的悲切》、楓丹白露畫派的《油燈前的瑪德蘭娜》;還有,從普桑的以表現激動和紛亂的人物形象著稱的《劫掠薩賓婦女》、歐仁·德拉克洛瓦的最著名的《西島的大屠殺》、《自由之神引導人民》到路易·勒南的充滿了生活氣息和安寧的美感的《農民家庭》、加米·柯羅的《帶珍珠的婦女》乃至夏爾丹的《靜物》……
德拉克洛瓦真是令人激動!真是令人感佩!大畫家在表現這種大題材時的大氣磅礴,可真不單是畫布上的功夫!
多少令他心醉而引他沉思默想的畫啊!而達維德的這幅巨作《拿破侖加冕》,簡直就是上一個世紀拿破侖王朝最轟動人世事件的輝煌再現——在巴黎聖母院為拿破侖一世所舉行的這一盛典,成了後來多少藝術經久不衰的表現主題嗬!畫麵的150多個人物形象個個惟妙惟肖,莊嚴華貴,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幅各自的肖像畫,150個人物!想想吧,150個人物,讓他們準確地站在各自的位置,讓他們各各以當時自然流露的生動而又專注的神情,而這一切,使過了百年千年的人們來觀瞻也有親臨其境之感,這就是油畫巨作的妙處,這就是這幅著名巨作魅力不朽的所在!
啊!世上還有什麼傑作,能與這些舉世無雙的油畫媲美呢?
常書鴻再次站在最為天下人傾倒的《蒙娜麗莎》前了。
和昨天一樣,在這幅畫前擁擠著那麼多的觀眾,他隻能站在“三層”以外作遠觀,他隨著觀眾遊來移去,始終擠不到跟前。
他耐心地等待著。瞧,修行必有正果!他終於挨到跟前了!現在,他可以像細品醪酩一樣,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品賞“她”了!
《蒙娜麗莎》是無可言說的!從開始迷醉西方的油畫藝術起,對這幅畫的袖珍式的複製品,他在出洋之前就看了無數遍。關於這幅畫的談論,是藝術家永無休止的話題。現在,他麵對麵地站在這幅不朽之作跟前,他覺得,他簡直表達不出任何一點獨特的見解和思想了!
在“她”麵前,人所感覺的是一種永恒的震撼,除了迷醉還是迷醉,除了一個“美”,再沒有第二個字。
常書鴻摸出了身邊僅有的兩張20法郎的紙票,猶豫著是去買一件必須更換的襯衫還是去買下個月的畫室門票。
夜洗日穿的這兩件襯衫,特別是領子,已經到了“一觸即碎”的地步。
可是,畫室老早就打出海報的以弗朗索瓦·布歇為首的“洛可可藝術七人畫展”的開幕消息,是最強烈的誘惑。這場為時不長的畫展,將為每個參觀者免費提供一本非常珍貴的大畫冊,當然,這畫冊的費用就來自那價格不菲的門票。
怎麼辦?怎麼辦?
常書鴻看著自己釘在牆上的幾幅未完成的素描,發著呆。不知為什麼,這兩天,如此這般的情形連續發生——他心神不寧,幾次想要一氣嗬成地完成這些素描,卻沒有如願。這些在他眼前的景物,本來可以說閉著眼都能畫出來,可是,他卻沒有這種一鼓作氣的心勁。
他歎了口氣,再次試圖將不堪觸碰的襯衫衣領,小心翼翼地縫補好,誰知用的線太粗,這破綻處非但沒有如願地“合攏”,卻事與願違地越拉口子越大。
常書鴻垂頭喪氣地丟下針線,正在狼狽間,一陣“嘭嘭嘭”的敲門聲將他驚得一跳。
憑這聲音他就知道是多日不見的郎魯遜。
一開門,郎魯遜便大呼小叫地喊了起來:“書鴻,今天,你得請客!”
常書鴻莫名其妙。
“哎呀,我的老弟,知道麼,你的通知書來了!”
郎魯遜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剛剛收到的《申報》,指頭像敲擊琴鍵似的點著一排醒目的名單——“你看!快看看呀!”
這是教育部剛剛公布的公費留學生名單,在留法的裏昂中法大學的公費生名單中,常書鴻三字赫然其中。
“這是真、真的?”常書鴻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這還有假?報紙上千真萬確的白紙黑字,你還不信?”
啊,以庚子賠款創辦的裏昂中法大學,常書鴻出來之前拚命用功報考的就是它!那些掌握大權的官僚用了障眼法,把這份原本可以早早屬於他的幸運,拖延到現在!
常書鴻從興奮中清醒過來,氣壯山河地對郎魯遜說:“走!”
“做什麼?”
“我們吃牛排去!我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