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說,常,你怎麼不坐哇?好,你願意站就站。”竇古特教授不知什麼時候把椅子一轉,完全朝向了他。“你不會沒聽說過我的教學主張吧?那你說說,我的主張是什麼?”
常書鴻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竇古特教授以這種方式,開始他的麵試。當然,他知道,竇古特教授是古典主義大衛的忠實信徒,是大衛以來的畫院傳統教學最堅決的維護者,他在這一點上特別嚴厲,決不容許別人改變他的這一主張……可常書鴻什麼也沒有說,隻是謙恭地搖頭微笑,垂目而聽。
竇古特教授把手一揮,說:“好吧,你不說就不說,常,你能畫一些不壞的素描,這是好的,但是,我告訴你,你到我的畫室來,你得把你的素描統統‘忘’在一邊!對,就是要忘在一邊!喂,聽懂我的意思了嗎?”
常書鴻又誠惶誠恐地點點頭。
竇古特教授依舊用那種不冷不熱的聲調說:“我是說,現在,你得完全丟開那些素描,因為你到我這裏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要教你重新認識如何用色漿來塗抹油畫。你知道麼,用色彩及光暗的塊和麵織成的造型的總體,將會向你顯示多麼奇妙的作用,它既有色彩的運用,也有光暗遠近的總體塑造。大師們之所以不朽,就在於他們都是最巧妙地運用色彩的上帝!呶,我是說,從文藝複興時的達·芬奇、米開朗琪羅、拉斐爾、丹都來都、提香……”
竇古特教授的臉,明朗而容光煥發起來,他扳著指頭,一一說著這些使他動情的名字。“呶,還有德意誌的霍爾本,荷蘭的倫勃朗,至於我們的法蘭西麼,喔嗬,從達維、安格爾、德拉克洛瓦、米羅、塞尚、馬納、莫奈、雷諾阿、西斯萊、馬蒂斯、畢加索!呶,無與倫比的畢加索!常,你聽聽這一群!”竇古特教授如數家珍地越說越激動,他的眼睛也因激動的敘說而柔和發亮了。“記住他們吧,常,這些大師們為我們刻畫的謹嚴生動的形象,他們給這個世界留下的印象,是永存於大自然的一個完整的構圖,是一塊雋永的紀念碑!”
常書鴻深深地被感動了。他突然覺得:這個外表嚴厲的老頭,其實很可愛,很善良,對他這個初次登門入室的弟子,骨子裏十分友愛。
友愛的表示還在後頭呢,當常書鴻告辭出門時,竇古特教授將一雙骨節寬大的手掌拍在他的肩頭:“常,我這裏,以後你想什麼時候來都行,而且,無須敲門!”
周末下午4點,常書鴻的這間被他自己稱作“荷花池頭”的小小臥室,是他們三位好友的聚談場所。他們不約而同地說起前些日子所拜訪的龐薰,在龐的畫室畫模特的情形,令他們十分新鮮,比較著這位中國教授和這裏的幾位法國教授的教學方法,是他們最為津津有味的話題。
呂斯百見常書鴻似在出神,問道:“怎麼啦?你在想什麼?”
“是不是在想嫂夫人?”三人中,王臨乙最愛開玩笑。
常書鴻忽的臉紅了。他不知道臨乙怎會猜中他的心事,剛才,他是在想芝秀。
自從轉到裏昂當了名正言順的留學生,生活費有了著落,再不用為生活用度操心,他的心就落定了。於是,這一陣,他幾乎夜夜夢見芝秀,他想把她接來的念頭日漸強烈。“哦,我在想,杭州的龍井蝦仁、東坡肉,還有奎元館的鱔爆麵、知味觀的小餛飩,多鮮美啊!”
“嚇,你再說都教我要流口水了!你們杭州菜,光聽聽名字就是一首詩。”
“快別王顧左右而言他了,想嫂子就是想嫂子,嫂夫人一來,不是什麼都有了麼?”王臨乙不依不饒地調笑他。“這裏不也有好幾家中國餐館麼?可他們做了東坡肉也不會比得上嫂夫人做的,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