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朗斯教授和夫人準時來到。一進門,教授二話不說就要他帶他們去看近代中國畫展。
常書鴻勸說道:“勞朗斯先生,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追根溯源,您不是要明了近代中國畫的根源嗎?依我說還是應該循序進行,從古代的開始觀看為好。”
勞朗斯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精心布置的這個中國畫展,雖然隻是教人知豹的“一斑”,但作品無疑是精選的。這個展室的古代作品雖然隻有四五十件,卻包羅了自唐宋元明直至清朝的有代表性的畫作。
“常,你看,這多動人啊!”勞朗斯突然指著其中的一幅畫高聲叫了起來。常書鴻走過去一看,那是一幅明朝畫家的作品。畫紙已然是棕黑色,可畫中的三隻綿羊,卷曲的毛雖然硬化但不失自然,線條的構成、曲線的布置都非常調和,無怪勞朗斯嘖嘖稱讚。
“常,你看,這就是自然,我們所要的毫不矯揉的自然!你看,雖然是三隻小羊,可是畫麵所表現的那份內在的安詳,那份生命的偉大,嗬,真是了不起!這才是地道的純潔的畫風!我覺得這位畫家簡直比達·芬奇的聖母還要神聖崇高!常,明白嗎?這是從文藝複興後多少畫家追求而尚未達到的境地呐!這真是中國的畫聖啊!”
常書鴻點點頭。教授的鑒賞力真是沒話說的,這位權威人士衷心的讚美,衝刷了他開始的那種莫名而難言的憂鬱。
接著又是趙子昂的駿馬圖、元代畫家畫的鹿、唐人的一幅很有17世紀意大利畫派構圖風味的“醉酒圖”……
勞朗斯讚不絕口,好像一個業餘勘探隊意外探得了一處“富礦”。
“你還不睡麼?”深夜,陳芝秀見常書鴻還在案頭信筆疾書,便翻身下床,為他披上了一件外衣,又俯身看看他在寫什麼。
“我要將教授今天在參觀中說的所有的話都記下來!我看他真是著迷了!”常書鴻頭也不抬地說,“他對許多畫的評價是非常中肯的,這真叫做‘旁觀者清’嗬!”
陳芝秀搖搖頭。著迷的豈隻是勞朗斯?瞧,書鴻這些日子也簡直像入魔一樣。她輕輕地歎息一聲,“老是這樣沒日沒夜的,你就不累麼?”
“不不,不累。哦,芝秀,你先睡吧!”
“不,你不困,我也不困。”陳芝秀立在他身後,輕聲地將他疾書的文稿念了出來,“……中國畫自有中國特色,中國古代畫家對繪畫藝術的理解,他們對於自然的認識都超過我們不少。人說,近代的西洋畫受了中國的影響,這沒有錯。依我看,中國畫的曆史還在日本三四百年前,遠東流傳的隻有中國畫而沒有日本畫,自然,我們受的才是中國畫的影響……書鴻,勞朗斯是這麼說的麼?”她興奮地問。
“那是當然。”常書鴻滿臉嚴肅地答,“他對許多人的畫都很欣賞,像齊白石,他說他是一個傑出人才,說張大千的畫,有詩意,又有熟練的技巧,還有高奇峰的山水,鄭嶽的荷花,陳樹人的花與竹……他都認為是有詩情畫意的,嗯,但他也認為作為一個藝術家僅僅有詩情畫意還遠遠不夠,而偉大、豐厚與正氣,才是我們窮畢生精力追求的目標。否則將會永遠是一個平庸的畫家!嗯,教授很坦率,他對悲鴻先生的《九方皋》也有尖銳的評說呢!”
“啊?真的?”
“教授讚成我們多多從事人物創作,他讚揚徐先生畫這張大畫的勇敢,可他不喜歡徐的素描,還像對待初學者一樣數著畫中表示人物肌肉的圓圈數好一番指批,說是缺少真實……”
“哎,你可不能把這些話也寫出來!徐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你千萬不能因教授的一時之語貶損了徐先生!”陳芝秀提醒說。
“那有什麼!你真是多慮了,我心裏有數。‘兼聽則明’嘛,誰不明白這個道理?”常書鴻不以為然地微微一笑。女人家在這些地方就顯出了小心眼。如果他有意略去批評的話不寫,而光傳遞讚揚,豈不正是教授所抨擊的“不真實”?他唯有準確地將一個外國畫壇權威人士的批評如實表達出來,才是藝術所應追求的誠實態度。而更主要的是,他一直很崇拜大名鼎鼎的徐悲鴻,徐先生在國內與齊白石先生享有“北齊南徐”的美譽。因此,正如他尊重勞朗斯一樣,他同樣尊重並信賴才名赫赫的徐先生,他相信徐先生絕對是個虛懷若穀的人,一個大度的人。徐先生多次在國外開過畫展,難道還會在意人家的評頭論足?對於畫家來說,悲哀的是開過展覽後波瀾不起,寂無聲音。而且這篇文章他就是為《藝風》而寫的,作為中國留法藝術家學會的成員,他就想以這篇文稿起到應有的影響和作用,他要想方設法在國內外為中國的繪畫藝術鼓與呼。
唯有天才才會理解天才——常書鴻的這番心理活動,再次印證了這一名言。
八年後,徐悲鴻為常書鴻在重慶舉行的個人畫展作序。文中有“在留學國,目睹藝事之衰微”,“在祖國,則複興之期待迫切”,“於是素有抱負、而生懷異秉之士,莫不挺身而起,共襄大業。常書鴻先生亦其中之一,而藝壇之雄也”之句。最後又提到:“常先生此展,必將一新耳目也。”
縱橫捭闔,洋洋灑灑的序言,證實了常書鴻對徐悲鴻的判斷。
天才與天才之間的理解,的確不止是藝路相通的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