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卷 第1章 黃昏時獻上一束花(3 / 3)

有城先生雖然在笑,眼中卻含著淚水,還稍微吸了一下鼻涕。他在講起這隻貓的時候總是會哭。

「但是,我看不到,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一隻白貓在我身旁。世上有沒有靈魂,我也不知道。不過……」有城微微一笑說:「我世上真的存在有不可思議的事,而我身旁真的有隻白貓。小學時代的野貓朋友,現在正在我身旁陪伴我。假使有可實現願望的一天,我唯一期望的就是能夠看見那隻貓。然後,我會告訴它,以前小學時我常和它說的,要成為漫畫家,請它看看,現在我已經是漫畫家了。說真的,如果幽靈也會吃貓罐頭的話,我想買最最頂級的高級貓罐頭給它。因為我小時候,買不起太貴的貓罐頭,隻能拿營養午餐剩的麵包喂它。」

他淚水盈眶,但很快恢複笑容,一抬起頭,就發現茉莉亞眼裏也泛著淚水,正凝視自己。

茉莉亞用指尖輕痕眼淚,播報了接下來的歌曲名。

同時,在花開家附近的唄子夫人宅院,躺在被子裏的唄子正告訴木太郎出人意表的事。

唄子輕瘦的手仿佛抱著一個心愛之物似的,在肚子附近畫了一個圈。

唄子年輕時,因為長了惡性腫瘤,所以必須動手術切除子宮。

忍不住流下淚水的她,如今眼角已滿是皺紋。

「早知還是會複發,就不該動手術的。那樣的話,說不定還能生小孩。或許家中有小孩,能夠讓皓誌幸福的呀。」

「不對,他很幸福的。他不是一直說他很幸福嗎?」

木太郎一臉生氣的對唄子說,幫她蓋上被子後又繼續說:「我去燒壷熱水。」在他背後,傳來自言自語般平靜的聲音:「他心地善良,所以才那麼說。我想他是為了不傷害我,才那樣子說的吧。」

木太郎不由得回頭時,唄子雙眼已滿是淚水,「唉,我和他結婚是對的嗎?他會不會希望與更好的人結婚,過著兒孫滿堂,膝下承歡的生活呢?像你那樣的生活……」

她又白又瘦的手蒙住臉,聲音模糊的說:「我沒能夠給他一個幸福的生活。他到最後一刻都還在守護我的幸福,他本來很難過,但到最後卻還是向我說了謝謝之後才走的呀。」

「時針已經超過五點了,『黃昏時的花束』接下來為大家播報氣象後,將再繼續今天的主題『有點不可思議的事』。」

茉莉亞繼續笑著播報。

今天的主題獲得很大的回響,有來自電子郵件、Twitter或是傳真,搜集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有恐怖、離奇的事,或是大家都知道的都市傳說,也有「搞錯了」這類令人發噱的留言,還有來信斷言超能力僅是錯覺,不要被蠱惑才能幸福。

還有,大概喜歡貓的聽眾不少吧,有好幾封是聽了剛才有城與白貓的事,受到感動,因此留言祝福有城能與貓味相見的。

茉莉亞一邊介紹這些來信,一邊說:「『有點不可思議的事』,我呀,覺得如果可能的話,有是比較好的。因為,假如現實生活中有魔法、有奇跡,不是比較有趣嗎?」

「你說有趣嗎?」

「對啊。因為如果故事書與童話、繪本中的世界真實存在,會很愉快吧?盡是用科學或數學說得通的世界多無趣啊。我是這麼認為的。」

「啊,唉,是啊是啊。」有城笑了。

茉莉亞也笑了,接著說:「你可能不知道,這個風早市街,是有很多都市傳說的。神明、鬼魂或幽靈故事也很多,每個街角,每條馬路都有傳說在流傳,就是這麼一個市街呢。」

「原來如此。也難怪有那麼多聽眾來信啊。」

「有城先生,你知道植物也有心靈嗎?草木也有感情,它們喜歡人類,想要與人類說話呢。」

「咦?」

「可是,草木的聲音太小了,所以據說一般人的耳朵是聽不到的。這是從我爺爺那裏聽來的。」

茉莉亞開心的笑了。

「聽說有個家族,他們世世代代一出生就遺傳了能夠聽到草木說話的能力。而草木們認為他們是自己的朋友,遇到危難也會來保護他們。隻要草木希望時,也可以將魔法的力量借給他們。據說植物們能夠治療傷勢、保護人們免於火災。聽說風早市街上真的有人擁有這種不可思議的能力喲!」

「真有意思。不過,為什麼隻有那個家族擁有呢?」

「據我爺爺說,那個家族的祖先好像似乎收養過輝夜姬。他們照顧了來自月亮來的女孩、在竹子裏出生的輝夜姬,但後來,就與故事的情節一樣,她哭著返回月亮。她為了感謝養育之恩,將月亮裏一枝桂花樹枝送給他們,以及能夠聽到草木說話的能力。這傳說很美吧?」

「輝夜姬啊?真浪漫……」

突然間,有城看著茉莉亞的笑容呆住了。眼前的她,眼眸閃亮,露出令人懷念且淘氣的笑容看著他。

「~~像童話,很美呀。」他想。不然就是像科幻小說。不是有人說《竹取物語》

是日本最古老的科幻小說嗎?

「唉,就算那個家族的故事是童話故事也好,」茉莉亞說到一半停下,「植物有心靈,喜歡人,想與人說話的這些事,我想說不定是真的。」接著繼續說,「在我十九歲、讀高中的那一年,我媽媽過世了。那是一件很殘酷的事,當時我跟我媽吵架離家出走,就在那時候,我媽剛好過世,我沒能見她最後一麵。幸好靠著植物的幫忙,總算趕上她的葬禮。」

咦?有城隻是咕噥了一聲,沒能好好接上話。

因為茉莉亞很少這樣淘淘不絕,以至於他錯失接話時機。茉莉亞是個美麗耀眼又說話技巧高超的節目主持人,很會介紹聽眾來信,善於引導節目來賓或有城,讓他們可以放鬆心情暢所欲言。本來她屬於扮演配角型的傾聽者,盡量不把自己當作話題焦點。

但是今天她卻大談自己的事,而且是很嚴肅、沉重的話題。有城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現在正在直播中。他想著,負責在星期四與她搭檔的自己,即便外行,也得適當地答腔或說些什麼,好讓她能夠持續說下去才行。

這時候,一曲背景音樂即時播出,音量大小剛好不至於妨礙到說話,是聽眾剛才點播的西洋新歌。他想這應該是為了要讓茉莉亞繼續剛才的話題,在後麵的櫻子小姐所做的提示。即便沒有事先說好,茉莉亞也馬上領會櫻子的意思。在介紹完歌名與來信聽眾的名字後,又繼續說下去。

「高中的時候,我是個任性又自以為是、令人討厭的小孩。大概因為從小就聰明,所以很有自信。我父母在很年輕的時候生下我,所以非常寵愛我,以致於我長大後變成宛如大小姐的高中生。

「我現在很尊敬我的父母親,但在那個時候,我有點瞧不起全心全意愛我、疼惜我的爸爸,又常與媽媽吵架。我媽媽是像天使一樣溫柔又賢慧的人,經常為家人或周遭的人操心,總是關心是不是有人受傷或傷心?就像一個不停在轉動的雷達。她隨時在口袋裏預備好手帕,以便可以拿給哭泣的人,她就是這樣的人。

「我媽媽當然愛我,也希望我能幸福,但任性如大小姐的我,實在無法與天使一起生活。她為了我好的關心,都讓我心裏不痛快。而她又因為愛操心,每次我想獨自去做什麼時,她一定會問『沒問題嗎?』,比如我與朋友要去離家稍遠的地方看電影這種芝麻綠豆小事,她也會問。

「現在的我已經是大人了,也能體會媽媽的不安或擔心。當一個才十多歲的高中少女,太過自信地想去遠處,或者想要去冒險的時候,『沒問題嗎?』我也會不禁脫口而出。但那時還年輕的我感到生氣,認為媽媽看不起我,不相信我。我雖是高中生,但早已在電台或其他地方兼差了。被很多大人稱讚我很成熟、可靠,朝著未來的夢想在努力奮鬥。卻隻有媽媽不肯承認我吧?難道是媽媽討厭我?

「因此啊,我在一個十月的早晨離家出走了。就是現在這個時期,桂花滿街飄香的季節。那天早上,媽媽難得的很不開心。可能是在前幾天,她因為感冒臥床而焦躁心煩吧。我與媽媽吵了一架。我已經記不清楚為何而吵,好像隻是為了早餐吃什麼那種無聊的小事。我擔心身體不太好的媽媽,卻得不到她的理解,好像有這樣的爭論。還在讀幼稚園的妹妹,看到我們吵架嚇哭了,也都讓我覺得煩躁。我喜歡、非常喜歡我妹妹,但那天卻十分火大。那天是星期天,我帶著所有的零用錢跑出家裏,坐上朝北方城市的電車,莫名的很想看看北方的大海。一路換搭電車,看著窗外景色由白日變成黃昏,變成黑夜。看了許許多多的城鎮、村莊、田園、山脈與隧道。雖然憧憬過獨自旅行,那天卻隻感到淒涼。一點也不快樂。

「我在電車中過了一晚,然後在某個深山裏的無人車站過夜。在某個市鎮的商店買了麵包與飯團,卻因為疲倦與害怕而幾乎沒有吃。漂泊流浪之間,抵達一個遙遠、不認識的城市車站,再從客運站坐上往機場的公車,直接搭上飛機飛往更北邊。

「說是去北方的城市,卻沒有特別要去的地方,隻是想用那時打工存下的一點錢,去很遠的地方而已。是的,我是向對媽媽證明,我一個人什麼地方都去得了吧,因此衝動的上了飛機。那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孤身在機場、獨自搭飛機。雖然心裏很興奮,卻也很害怕,要是被誰欺負的話,我會馬上哭出來的。

「盡管已經過了很多年,但每到這個季節,聞到桂花香味時,我就會回想起,雖然孤單、難過、害怕,但覺得憑著決心,就能夠靠自己旅行到冰雪世界的那種心情。」

雖然茉莉亞笑著,可是,眼裏已泛著淚水。

小時候獨自去冒險,想要讓父母承認自己的心情,有城都能理解,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驗。可是,一時間卻想不出能說什麼,所以隻是深深點了點頭。這樣是不是幫上茉莉亞一點忙呢?

她深呼吸後,繼續說下去。表情好像在嘲笑自己。

「當時實在什麼都不懂。當日才在機場買機票是很貴的,但還是買了。費了那麼大的勁才來到北方城市的一個小機場,卻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畢竟,自己從來不曾想過會去那個城市。即使那樣,用在機場內好不容易找到的觀光協會宣傳DM,發現那個城市正好在舉辦秋日祭典。當下決定就去看慶典,所以想先去市區找個地方住,用公用電話尋問了各家旅館,不但無法讓女高中生單獨投宿,也因為慶典,早就沒有空房了。

「我在機場,沒任何地方可去。機場很冷,讓我不安、傷心、想哭。我累了,想吃點熱的食物,就到立食店去吃了一碗烏龍麵,熱騰騰的豆皮烏龍麵很好吃,帶有淚水的味道。

「不管哪裏的機場都一樣,經常有很多旅人穿梭其中。周末的小機場很熱鬧。因相逢而欣喜的人、將要離別的人,然而我看著那些有家可回的人,不禁想起自己竟無處可去。幹脆回家吧,回風早的市街,但隨即又想,家是不能回的。這也不過是一個高中生的逞強吧。」

茉莉亞嗬嗬笑了。

「過不久,天色暗下來了。秋天的太陽轉瞬就下山。落地窗外看到的北國天空,逐漸變成了暗夜,圓圓的月亮升起。

「然後呢,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是的,我們終於要進入正題。很抱歉,之前是又臭又長的開場白呢。」

對著麵前的有城,還有正在這市街聽著廣播的人,茉莉亞以宏亮的聲音繼續說下去。

「在月亮升起的落地窗前,擺著一個大花瓶,一枝桂花插在裏頭。現在大概不會有人將香氣那麼濃鬱的花放在人潮眾多處吧。但是十年前,那個北方城市的機場卻擺放著一枝像金色星星的桂花。」

茉莉亞望著遠方,仿佛那花就在眼前。

「其實,我們家也有一株很大的桂花,熟悉感讓我不由得的走到那枝桂花的旁邊。而且,在月光照耀下的桂花,仿佛在呼喚我,發出聲音告訴我:『請你趕快回家,不回去不行。』

「我吃了一驚,好像明白了非這樣做不可。我必須立刻回家。可是,那天已經沒有飛往風早附近的飛機班次了。我先從機場前往JR火車站,換乘幾趟電車,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回到家。一回家卻看見家裏亂成一團,附近鄰居聚集在我家裏。是的,正是前天過世的媽媽的葬禮即將開始告別式。」

有一段時間,茉莉亞好像忍住不說話。不久之後又說了。

「我雖然帶著手機,但因為不想接家裏的來電,一直關機。所以我不知道媽媽已經去世。不過,誰都沒有責備我。爸爸以及鄰居們,都沒有人罵我。都隻與我說:『好擔心你、你回來真好、你還來得及與媽媽告別真是太好了之類的。』

「我與媽媽最後說的話,是吵架當天早上的『我再也不回來了!』。我對媽媽如此大吼。我真糊塗啊,實在是個不孝女。

「雖然這樣,我總算能與媽媽做最後的告別。躺在棺材裏的媽媽,雖然消瘦,但是微笑著。好像是在對我說:你回來了啊。」

茉莉亞溫柔地微笑著。有城明白,她雖然沒有哭了,但內心在流著淚。

「每當桂花開花,我就會想起十年前的事。如果那時候沒有聽見花的聲音,我就無法與母親見最後一麵了。無法回到應該歸來的地方……所以,我相信花的心靈與溫柔。或許是我想相信吧。」

茉莉亞恢複一向的開朗,嗬嗬笑了。

「好,在這裏為您做交通路況報導。」

茉莉亞一副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當她呼叫交通資訊中心負責人的名字時,有城才回過神,看了一下牆上的鍾。

掛在隔間外、千草苑的舊布穀鳥時鍾,已經是傍晚五點十八分,正是要播報交通路況的時候了。

茉莉亞雖然難得地表露出自己真實的感情,但也隻是比平常多說了些,節目該如何進行還是確實掌握著。

有城歎了口氣,略微笑了。發現自己再次被眼前這不可思議的女性、像人魚公主般的茉莉亞所吸引。

交通路況報導結束後,是廣告時間,接著又是音樂及談話時間。茉莉亞剛才聊的十年前的事,獲得許多回響。當中,也有「花本來就沒有心靈,不可能說話的吧?」這類有點像潑冷水的來信。

有城不禁插話,「花有心靈不是很好嗎?啊,那樣的事……像作夢一樣,一般人可能會這樣子想吧。不過我呢,寧願相信那類奇跡或魔法的生活方式。說出來大家可能會笑,我從小就相信有聖誕老人……」

「怎麼會!」茉莉亞笑了。

「茉莉亞小姐也笑我嗎?」

茉莉亞開心地搖頭否認。淘氣的以雙手撐住下巴,笑著說:「很像有城先生的啊,符合你的性格,或是該說你看起來就是相信聖誕老人的。一點也不矛盾。」

「沒關係。反正我是一個漫畫家。體型又適合穿聖誕老人裝。」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人很好。因為你看來就好像是相信有精靈或魔法世界的樣子。」

茉莉亞笑得十分開心,對著麥克風說:「這個世界也許不存在什麼魔法或奇跡。草木沒有靈魂,不會愛人類,也不會與人類交談……但是,相較於這種說法,我寧願相信世上有魔法。花也有靈性。我願意相信,隻要和她們說話,心意是可以傳達的。」

有城不禁說:「嗯,這個,如果是茉莉亞小姐,我覺得是能傳達到的。那個,我覺得你就像剛才說的傳說中的家族,擁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茉莉亞高興的笑了。「那就讓我來試試與花兒們說話吧。在這市街某個地方正在聽著廣播的花兒們,你們是不是能開個花看看呢?你們有聽到我的話嗎?」

唄子一個人睡在臥房裏,朝天花板平躺著,她閉上雙眼,聞著令人懷念的榻榻米味道。老友是不是回去了呢?剛才睡眼迷蒙之間,他好像還在身旁。現在似乎沒有動靜了。

時鍾發出滴答聲。這漂亮機械鍾是朋友在不知哪年的結婚紀念日送的。聽著時間流逝的聲音,就覺得人生如夢似幻,至今發生的事都難以令人相信——皓誌死了隻是一場噩夢,他現在也還活得好好的,瞧,他就睡在我旁邊的被子裏。

她閉著眼睛伸手去摸,隻摸到空空如也的榻榻米,幾十年來都在旁邊的皓誌的被褥根本不在。她眼角流出淚水。其實她心裏明白,因為聽不到他的鼾聲。

「他總是會發出輕微的鼾聲……」

微微的鼾聲總讓人感覺愉快、幽默又幸福,聽著他的鼾聲,就能安心入睡。

那鼾聲已聽不到了,已不在唄子身旁。再也回不來了,今後永遠不在了。

唄子雙手搗著臉哭泣。

她知道、也明白,所以她才離開這個家與這個市街,成為旅人,選擇逃避回憶,還有皓誌早已不在的事實。隻要旅行著,就可以幻想,幻想皓誌其實還活著,在家裏等著自己的歸去。與白狗小不點在一起,在開著花的院子裏,在盛開的櫻花樹下。

「終於……還是回來了。」

唄子笑了。

「真的快把自己的幻想信以為真了。」

在國外時,她感到疼痛,根據以前查過的知識,她認為可能是舊疾複發。她覺得如果再度複發,可能就醫不好了,於是害怕起來,變得悲傷寂寞。無論如何都想回家。

她的頭發燒、心疲憊地想著就算皓誌已死是事實,也許還會發生什麼奇跡,回家一開門,那個人就站在玄關笑著迎接自己。

可是,世界上畢竟沒有奇跡。回家後依舊隻有她獨自一人。

「我真的成了老太婆了啊。」唄子邊哭邊笑。大概是疲倦與悲傷的關係,她感覺在冰冷舊被子裏的身體又更熱了。

她想,如果自己就這樣死掉。那麼,是不是就能與丈夫重逢了呢?

她想如果是那樣會很幸福,但大概不會有那樣的事吧?

因為一定是沒有靈魂的。人死後,就什麼都沒有了。心啦、溫柔的思緒啦,都隨著肉體被火化成塵土而消滅……

「靈魂與天國啊,都是不存在的呀。」

證據就是,皓誌從不來看她。假如他可以從天國看到人間,看到風早市街,他一定會來看自己的啊。或是幹脆就不去天國,一直在自己身側陪伴,保護自己的啊。

不隻是皓誌。木太郎的兒媳婦,那可愛、多情的優音小姐,因為一個小小的感冒久治不愈,就突然過世了,走得很匆促。她是個溫柔、現今社會不易看到的、天使般的女孩,也是三個小孩的好媽媽。那麼善良的人,卻離開得那麼讓人心酸,說明神佛果然是不存在的。既然優音沒有回來人間,不就證明是沒有天國與靈魂的,人死了就灰飛煙滅了。

「不管怎樣呼喚,都不會回來呢。」

就因為靈魂是不存在的。不管愛得有多深,4了就結束了,煙消霧散。好像玻璃上的汙垢被擦掉般。

唄子想,如果像童話中,人死了脫去外皮肉體後,變成純粹的靈魂就好了。那麼,自己雖然就此死去,也一定可以與皓誌重逢,或許也可以再見到小不點。那麼全家還可以在世界的彼方一起生活啊。

「啊,不過——」

如果人死了心就消滅了,什麼都無法再思考,那或許也是一種解脫吧。因為心消滅了,就再也不會感到寂寞,也不會因為思念無法相見的人而哭泣,更可以不用再做不可能實現的夢,譬如想要重拾幸福時光等。

「生命短暫無常啊。」

她笑了笑。既然生命終須死亡,又為何要出生?生命就像被風吹散而消失的塵土般,漸漸消失。不過,或許就是因為生命沒有意義,所以在人間才會有很多生命絡繹不絕出生,又紛紛像沙塵落下一般死去。或許就像海浪不斷反複拍打沙灘,生命陡然降臨,陡然消滅,就這樣永無止境地持續下去而已。

「生命真的是沒有意義的嗎?」

假如生命最終要消逝,那自己或皓誌,或是可愛的小不點的一生到底又是什麼呢?

「難道說那一段快樂的日子,是沒有意義的嗎?」

假如自己沒有與皓誌結婚,他就會有更幸福的人生,說不定還會很長壽呢。在皓誌死後,唄子已經不知多少次這樣想過。

她懷念在這個家中生活的日子。忍不住閉上雙眼回憶,任由兩行熱淚無聲地流下臉龐。

那時候,丈夫在,院子裏的小狗也在。

百花綻放,隨風舞動的北歐庭院裏,仿佛住著小小的精靈們。

春天時,櫻花樹像春天的女王般,伸長了開滿花朵的枝條。

那是沉浸於愛的日子。大概那些花花草草、一片片的櫻花瓣,都是接收到的愛所變化而成的具體形象吧。

體貼而不愛說話,經常露出溫和笑容的丈夫所給的愛。

自己接受了他無數的愛,卻什麼也沒有回報給他呀!

唄子突然發現額頭上有一個冰袋。

一個舊冰袋。不是自己家裏的,應該是木太郎從他家裏拿來的。

房間裏已經有些昏暗,似乎過了一段時間。看了看手表,發現快要傍晚六點。感覺時間流逝遠比想像得快,又覺得怎麼才過了這麼點時間。

「啊,原來是為我去拿冰袋。」

難怪有一陣子沒有木太郎的聲息。

發現廚房那邊傳來人的腳步聲以及淘米聲。唄子噗嗤竊笑。他在熟門熟路的廚房裏替我做晚餐呢。這種事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不自然,隻證明了木太郎與唄子從很久以來就是老朋友了。

好像能微微聽見音樂的聲音,有人說話的聲音,應該是從收音機傳出來的。家中的收音機,就隻有這寢室中的音響式收音機,而且很久以前就壞了;從廚房那邊聽到的,帶著一點雜音,應該是小型收音機。

聽到聲音,就放心了。

啊,可能是因為這個家太冷清,所以他才把收音機帶過來的吧。

唄子很喜歡聽收音機。木太郎與皓誌也是。早期是AM調幅廣播,後來則有FM調頻廣播。收音機,這小小的箱子,替火災後什麼都沒了的廢墟市街、為昭和年代努力複興和平市街的人們、為唄子他們,帶來了音樂與歡笑、新聞報導與體育廣播,以及加油歡呼聲、廣播劇等許許多多的東西。

從年輕到現在,好像活過了一路衝剌的年代。昭和年代的變化有相當的起伏與速度,進入平成年代以來,不管好事壞事,紛至遝來,應接不暇,令人想喘口氣都不容易。

唄子又歎了一大口氣。以前經常陪伴自己的皓誌與心愛的小不點,這些家人都不在了,自己一個人再也難以在這市街活下去。自己完全累了,可以休息了吧。就這樣靜靜沉入棉被中睡著,變成沒有任何感覺的塵土,消失在宇宙中也好。反正自己的人生又沒有任何意義,存在與否都沒有什麼差別。

那樣的話,即使消失也……

「你聽得到我嗎?」

好像有人在說話。

一個清晰悅耳、溫柔的聲音。

懷念的、愉快的、響亮的聲音。

對了,如果院子裏的櫻花樹可以開口說話,她想大概就是這種聲音。

窗戶外麵、紙拉門那邊似乎有亮光。她覺得很奇怪,不是都過了黃昏時刻,接近晚間了嗎?

她好像聽到了狗叫聲。仿佛興高采烈的小狗朝著自己吠叫,還依稀看得到它搖著尾巴,前腳拍地,張嘴在笑的樣子。

「……小不點?」

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可是那分明就是愛犬還年輕、還很健康時的聲音。

她發現紙拉門上映著像光一般閃爍明亮的小影子。

唄子站起來輕輕拉開紙拉門。

「啊!」

是櫻花滿天飛舞。

庭院裏飄舞著櫻花花瓣。

在北歐風庭院的中心,那棵儼然春之女王的櫻花樹,滿開的花朵正在枝枒上綻放。

樹下,小不點在那裏,是年輕有活力的樣子,擺動著白色耳朵,尾巴都快搖斷了。而在它身旁,皓誌微笑著,表情有點靦腆,向這邊揮著手。

唄子發抖的手打開玻璃門。腳上隻穿著長統襪便走進庭院。

即便踏著草走過去,非常靠近了,但人與狗都沒有消失。

在滿開的櫻花當中,她仰頭看著朝思暮想的人。

他動了動嘴巴。

可能是說「我回來了」,也可能是說「對不起」。小不點叫得太吵了,高興得在兩人周圍猛兜圈子,所以聽不太清楚他溫柔的聲音。

不過,當他握住自己的手,凝視著自己時說的話,她卻聽得真切:謝謝你帶給我幸福。

當回過神時,隻剩自己一人站在庭院當中。

櫻花樹的枝枒上沒有花開,隻有枝條徒然隨風而動。

「是啊,現在是十月天啊。」

樹下當然沒有皓誌與小不點的身影。

看著被小草汁液及泥土弄髒弄破的長統襪,唄子微微笑了。

不過,那不是悲傷的笑容。她用手背仔細將眼淚擦掉,靜靜抬頭看著櫻花樹。雖然沒有開花,但她看得見盛開的景象。因為那是看過無數回的景象、因為是每逢春天都帶來幸福記憶的景象。

唄子將手放在胸前,然後再把手輕輕靠在側歪了頭的耳後。

她想,回憶、聲音,都沒有消失啊。

皓誌的聲音、話語、笑容,愛犬小不點的聲音,全都留在這裏。

當然,這些在她死亡後也會一並消失。不過,她想,即使是終有一天會消失的事物,也不表示不存在也沒關係。

「不是有沒有都沒關係的。」

曾經存在的事實,大家確實曾在這裏,而且很幸福。在宇宙的時光洪流中,這或許隻是一瞬即逝的事,但是,並非沒有價值。

「不是無意義的。」

往日感受到的幸福,雖然逝去了,但不表示它沒存在過。因為確實存在這心中。而且,小不點雖然衰老死了,也不表示它那比人類還短暫的生命就沒有意義。不許這麼說。因為它是那麼的愛我們。

唄子抬起頭,閉上眼睛。在回憶中櫻花盛開的淡淡的光裏,唄子看見了丈夫的微笑。

「他是幸福的呢。」

她點了點頭。將他想成不幸福,會對不起皓誌,感覺一定會被他罵。

「因為我是很幸福的。」

覺得今生是很幸福的。

自己與他都很幸福。

她徐徐張開眼睛。手掌一張開,竟像魔法一樣,掌心有一片櫻花瓣。

「雞湯煮好了。」

木太郎從走廊那邊,口氣似乎有點冷淡地對她說。

「我也捏了飯團。剛好昨天買了好茶,所以也帶來了。」他揮一揮茶葉罐子給她看。

「啊,真高興。」

唄子笑了。她朝木太郎走過去時,問他:「飯團的材料是什麼?」

「有柴魚片、鹹梅,還有紫蘇粉。」

「肉燥味噌呢?」

「因為是急著做的。你想吃的話,我明天早餐再做。」

「說定嘍?」

「好。」

「我明天吃過飯團,就要去已經很久沒去,以前去過的醫生那裏。我必須請醫生替我看一看腹部。」

「你要去醫院啊?」

唄子仰起臉看木太郎,表情開朗的笑。

「如果隻是我多疑,就可以放心。假如是複發,就得早點治療才好吧?」

唄子想站上走廊,木太郎伸手拉她上來。

唄子說了一聲謝謝。

「櫻花的事,謝謝你。謝謝你為了我讓櫻花盛開。」

木太郎笑了,表示小事一樁不足掛齒。

莉蘿子與野乃實正好在從學校一起回家的路上。莉蘿子牽著腳踏車,野乃實悠哉的走著,兩人走在學校附近的老商店街裏。她們兩人每天都一起走到野乃實家附近再分開。

這裏與莉蘿子家所在的大商店街比起來,是一個充滿老爺爺老奶奶,帶著鄉土味,但是讓人心情平靜的商店街。經過的賣豆腐車正響著喇叭。一位買晚餐材料的媽媽牽著小女兒的手走過去。小女孩手上掛著不知哪裏得來的藍色氣球。

天空籠罩著黃昏時奇妙的藍紫色光亮。在東方,地平線附近已經變成了夜晚的群青色。藍色氣球仿佛融入天空裏。

莉蘿子一邊與野乃實說話二邊微笑看著那對母女。她想,自己在那樣的年紀,也是讓媽媽牽著手,拿著氣球一起走的吧。

突然,氣球脫離小女孩的手,往天空飄蕩而去。掠過行道樹的法國梧桐,往天上飛。

小女孩快哭出來了,她伸手向著氣球,抬頭仰望天空。

莉蘿子請野乃實幫她推腳踏車。她仰視行道樹,用手摸著樹。口中隱念有詞的請托。

於是,分明無風,但行道樹的樹枝自己動了起來。抓住了將要朝旁通過的氣球線。那看起來就像隻是一個偶然。不知道是莉蘿子拜托了法國梧桐的人,一定以為隻是氣球勾到樹枝。

所以,到底是什麼抓到氣球的,知道的人,就隻有莉蘿子、野乃實,以及法國梧桐本身而已。

莉蘿子確認了氣球掛在樹梢,對小女孩說了聲「好」,然後蹬著地麵,一鼓作氣爬到樹上抓住氣球,抱著它跳回地上。

她一邊整理裙子,一邊彎下腰將藍色氣球交給臉上又驚又喜、抬頭看著自己的女孩。

「別讓它再溜掉喔。」

女孩向她道謝。一旁的母親也低下頭致謝。

莉羅子用手摸著頭,笑著說:「不用客氣,沒什麼。」再從身旁野乃實手中接過腳踏車,快速離開。臉頰滿是紅霞。

她本來就很害羞,接受他人道謝時總是手足無措。不過在她快步離開時,並沒有忘了回頭去看法國梧桐。

她向法國梧桐投以感謝的眼光。

「哪裏,不客氣。」傳來小小聲像風鈴般的回答。

那聲音是沒有人聽得見的精靈之聲。

是很開心自己能幫上忙,讓小女孩開心,而竊自欣喜的一棵樹。

在已放學的小學,花開桂正在辦公室聽班導師石田與他說明有關讀書心得作文比賽複賽詳情,也被老師褒獎了。

老師在稍微有點雜亂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書名為《綠拇指的男孩》、早期的法國作家創作的兒童書。

「桂,再怎麼說這本書都是很老的兒童書吧。我也是隔了很多年後才重讀的。這本書在老師還是小孩的時候,就已經是爺爺級的書了。」

「嗯,這個嘛……因為我爸爸愛看書,所以我家有這本書。」

「這樣啊。如果是你們家,有這一本書倒也不意外。因為你父親不管是文科還是理科,各方麵都很博學。雖然如此,這本書的故事真神奇,講的是能與植物是朋友,並叫植物開花的孩子啊。」

「是啊,」桂發出微笑,「驅使像魔法的神奇力量,讓植物開花,想讓大家都幸福的故事……」

老師抓了抓頭。

「嗯,我也很愛看書,小時候也看了很多書,不過,既然出現魔法或奇跡,那我比較喜歡用劍與魔法來戰鬥的故事。該怎麼說呢?要說你聰明嗎……」

「我也喜歡劍與魔法的世界,使用超能力戰鬥的故事,所以我也看輕小說。不過,」桂有點得意的笑著說:「這本書的世界,對我來說是真實的世界。所以寫感想比較容易。」

「真實的世界嗎?真不簡單啊。」

桂滿臉飛紅。到底他還是與姐姐一樣,是個靦腆害羞的人。

木太郎幫還在寬敞餐廳吃晚飯的唄子去浴室放洗澡水。途中,他從走廊看到院子裏的櫻花樹。剛才一瞬間的盛開好似沒發生過。

盛開的一瞬,是老櫻花樹應木太郎之請而顯現的特殊景象。說那是隻為唄子而形成的特大魔幻花束也未嚐不可。

是自己、櫻花樹、院子,並且必然是皓誌或白狗送給唄子的魔幻花束。

木太郎停在走廊,有點得意的看著櫻花樹,突然微笑了。

年輕的時候,這個國家還是宛若廢墟的時代,他夢想著總有一天要送一束花給

他所愛的人。像老電影中的鏡頭,以最美麗的花,係以緞帶,送給心愛的女子。

這個夢想不知在何時,變成了想送唄子最美的花了。沒送成那朵像精靈羽毛般的藍花,在悲傷中,夢想破滅了。

那個夢想漸漸被自己遺忘,一直到現在,隻是不斷地替不同的人做花束,交給他們。

不過,他想,以前的夢想,或許現在實現了。

他心情幸福的微笑。

過了傍晚的五點四十五分。

是「黃昏時的花束」廣播時間差不多要結束的時候。

茉莉亞在麥克風前笑著說:「喔,今天的主題,有點不可思議的事」,大家覺得如何?這兩小時,相當熱烈、愉快吧。」

她將節目企畫的櫻子小姐遞給她的一大疊傳真拿到麥克風旁,高興地甩動著以發出聲響。

「我們收到了這麼多的傳真,謝謝大家。」

有城手上也拿著平板電腦,秀出寄來的一封封電子郵件,接著說:「今天也收到了很多信,嗯,謝謝大家。」

「Twitter的留言好像也很熱烈。大家都喜歡不可思議的事吧。啊,當然我也喜歡。」

「哈哈,我也喜歡……那個,還有,」有城一邊看著節目的Twitter時間軸,迅速掃視眾多留言,說:「關於剛才茉莉亞小姐說的……」

「欸,我說的什麼?」

「關於花聽得到你的聲音。」

之前茉莉亞以清晰悅耳的聲音,透過電波號召這市街的花盛開,說:「聽到的話請開花。」

「啊,是的。」

「有很多來信說自己周圍的植物開花了……快枯掉的花或樹又活過來了之類的。」

「啊,真好!」

茉莉亞輕輕合起掌來,說:「假如發生了這樣不可思議的奇跡,那就太棒了

開始播放結束的音樂了。

茉莉亞在麥克風前,露出像畫一般的笑容,說出播報節目終了時的台詞:「『黃昏時的花束』,黃昏時獻上一束花。在晝夜交會的時刻,據說現實世界與夢幻世界會同時出現於市街。這或許是魔法、奇跡、不可思議的事可以存在的時間。假如有魔法,那祝福在您身上也會發生溫柔的奇跡,撫平心底的傷痛,成為邁向明天的力量。」

寧靜的鋼琴曲響起來了。

已經到了天空漸漸被彩繪為華麗的紫色與蔵青色的時間了。

圍繞著播音室透明隔間的椰子樹或蔓草,宛如守護著茉莉亞般,綠葉開得相當茂盛,而鮮花展示櫃中,五顏六色的玫瑰或楚楚可憐的滿天星、蕾絲花或天藍尖瓣藤都高興的開著花——在有城看起來,好像是高興的開著。花,與自己以及聽眾一樣,都在仔細聆聽茉莉亞的聲音和音樂。

有城看著茉莉亞微笑的模樣,不禁又看呆了,差點忘了要與她一同向聽眾說「下周空中再會」了。

幸好趕上茉莉亞的聲音,向聽眾們道別,對於茉莉亞沒有發出聲音隻用嘴型在說「喂!」的微怒表情,有城邊笑邊搔頭。

結尾的曲子靜靜播放著,融入夜風中,漸漸淡出。

千草苑中庭的桂花樹,開著金黃星芒的花,花香也乘著風,將十月澄澈的空氣染為金黃色。那色彩,總覺得像是幸福魔法,將祝福賜給人們,也賜給市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