產房外,人潮聳動,王晞跪坐於榻上,慢條斯理地喝著茶。
茶香濃鬱溫厚,沁人心脾,透著氤氳的茶霧能看到她姣好白皙的麵龐,眉目精致微揚,似鳳凰於飛,透著無比的張揚和放肆,但那一抹紅唇點著淡淡的粉色胭脂此刻正有些不耐煩地抿著,她放下茶碗,有一搭沒一搭地輕叩桌麵,慢慢的竟扣出了一個兒時的曲調。
坐於她旁邊的男人,忽轉頭,猛地朝她怒喝:“夠了!”
他是一個瘦弱俊朗的男子,渾身上下透著文人的孱弱,眉目卻極其濃黑,底下是一雙焦躁卻仍然好看極了的雙眸。
王晞手一頓,眉角微挑緩緩地望向他,她紅唇努力地向上挽了挽,卻沒能露出謙卑,隻是淡淡的含著一股怒意,最後連這一點沉默也湮沒在棕色的眸色之中,她闔眼擋住了眼中的飛揚,隻剩下沉默了。
那雙眼,從前是那般的恣意綻放猶如荊棘之中的薔薇花,還記得小時她總是喜歡跟在他身後高聲大喊:“謝家阿郎,阿晞大了要做你家婦!”惹得兩家人哄堂大笑。
他以前也以為自己是極喜歡阿晞的,阿晞聰慧貌美那般的生動活潑,她小時候總是梳著總角昂著頭全心全意地望著他,等他來王家看她。待他來了,她便似盞燭燈,瞬間被點亮了。
這樣的女子,阿母總說阿晞敢愛敢恨,阿昭莫負了她。
可自從遇到了嫆娘,他發現他的阿晞頓時乏陳無味了。
嫆娘並不美,卻比阿晞溫柔少了刺手的棱角。如果阿晞是一朵帶刺的薔薇花豔紅耀眼,那嫆娘便是清渠中的芙蓉淡香悠遠,在嫆娘出現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被嫆娘吸引住了。
可嫆娘家貧怎可與出生琅琊世家的王氏阿晞相提並論?
他擔心阿晞那尖銳的性格欺辱了嫆娘,所以他便求阿晞允他納了嫆娘,莫要欺負了她。
阿晞嫁於他四年無所出,王家沒有借口,隻得允了。
嫆娘進門前,他對阿晞和王家子弟做了保證,阿晞是謝家大婦,他謝昭依然疼阿晞一世。
隻是自從嫆娘進門,他也已許久沒進阿晞屋中了。
此刻謝昭觸及到王晞的目光,他頗有些狼狽的轉頭,忽略到心底的怪異感,低聲道:“嫆娘正產子,阿晞莫要玩笑。”
他注視了一眼阿晞。
王晞柳眉微微一皺,針鋒相對:“謝郎甚愛嫆娘子。”
“阿晞。”謝昭不知怎的心底忽生出一股惱怒,他瞪向身旁的夫人,微怒道:“阿晞為大婦,怎可嫉於少婦?”
在晉朝,大婦為正,少婦為側。
她以大婦之尊妒於少婦實乃不智。
謝昭怒喝完轉過頭,飲下一杯熱茶。
氤氳的茶霧暈染著他的眉目,猶如高山的清泉,隻有謝昭知道他羞愧於阿晞的目光,他知她愛他極深。
王晞覺得自己心肝被謝昭狠狠的揪住,又擰成了一團麻花,隨意地踐踏在腳底下。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坐下去了,再坐下去,她怕自己下一刻便與謝昭同歸於盡。
王晞深吸一口氣,站起,她昂起頭,拉好雜裾,褒衣博帶拂過他身側,身後侍立仆人連忙跟上去,王晞從他身邊已走過數步,回過頭,目光帶著驕傲,高聲對他說:“袁氏僅為少婦,你謝家阿郎怎敢以少婦汙我王氏女!謝阿郎,妾非尋常婦人,可由你隨意欺淩!”
謝昭一怔,墨黑色雙瞳之中猶如雷霆黑霧迅速彌漫開來,原本的愧疚全部化為惱怒,此婦人甚為無禮。
他隨她站起,抓住她的手,可王晞此時已離他數步,走下了台階。
兩人爭執之間忽聽聞產婆高聲呼喊:“生了!生了!”謝昭身子猛地一震,喜色布滿眼中,他快步上前去。
“是小郎君還是小姑子?”那聲音到處充斥著無邊的喜悅。
王晞站於庭院之中,暮春時節,正沙沙的下著雨,雨水無聲的落在她的身上,她整個人便似與那身後開得耀眼的桃樹融為了一體,那心也好似如那凋零了一地的花瓣。
“賀喜郎君,賀喜少婦,是白白胖胖的小郎君!”產婆興高采烈的聲音傳來。
王晞轉頭,恰巧看見謝昭喜形於色的神情,他也正轉頭看來。
王晞不知怎的朝他咧嘴一笑,那笑意直達眼底,謝昭卻是一怔,皺起好看的眉,防備地看她,好像在質問她又要如何捉弄?
隻是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暢快了。
她那薄情寡義的謝阿郎有了子嗣,便再也無人逼她產子了,那她也不用沒日沒夜地喝著謝家送來的湯藥。
那湯藥極苦啊,苦的她心肝肺都酸澀難耐,可她想,隻要她能為謝昭生下一子,那他就不會理那袁氏了。
那個謝家阿郎,從小說要將她放置於手掌之中嗬護備至的郎君……
如今與袁家婦有了小郎君了。
王晞神色忽的就落寞了下來,她在想自己爭了這麼些年,隻是爭的他心坎中的那個唯一,竟是這般的難。
王晞咬緊下唇,麵色蒼白的緩步往外離開。
謝昭在熱烈氣氛之中無意間看見王晞那落寞的身影,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狠狠的揪了一下,恨不得立刻上前摟住阿晞,似小時那般摟著她拍著她的肩頭,哄著她說,莫哭,莫哭。
謝昭也真這樣動了,他的身形往前挪了一步,可下一刻,一雙柔弱無骨的雙手卻揪住了他的衣襟。
他望去,床榻上嫆娘正攏著孩兒雙目含淚正吃吃的看著他。
“郎君不看小郎君,可要去哪兒?”那哭聲那般的柔弱,含著一絲委屈。
謝昭抿了抿嘴,他坐了下來,將孩兒抱入懷中,那小小的身子正全心全意的依賴著他,在他懷中打了個哈欠。
是了,這是嫆娘為他產下的孩兒。
阿晞,阿晞性子那般剛強,應無事吧。
謝昭安慰著自己,心下漸漸放鬆下來,與嫆娘對視一眼望向懷中孩兒。
“嫆娘,我兒甚乖,不哭鬧。”
嫆娘甜甜一笑,柔荑覆於他的大掌之上,柔柔的喊了一聲:“喏。”
謝昭大子出生的當晚,王晞便回了王家。
父兄在京口,正謀劃北上的行程。
西晉失去北地滅亡後,當今皇室南渡到江左成立了東晉政權,她的族人出力頗多,從此便形成王與馬共天下的格局。
所以即便父兄不在,每日來拜訪的人依然絡繹不絕,王氏門前車馬如龍。
王晞便每日坐在榻上望著院中的角門。
一日等著一日,她想著謝昭不會不要她的,謝昭說他會一輩子對阿晞好的。她像一個守財奴一般堅定的恪守著他們的諾言。
第一日謝昭沒來,派了家中管家日日送來鮮果道:“郎君言夫人若氣消便回去吧,夜晚床榻甚涼。”王晞眉色略微舒展。
第二日,謝昭沒來,派了車轅說:“雖王謝兩家共住烏衣巷,但郎君思夫人心切切,望夫人早日歸家。”
隻是隻聞其聲卻遲遲不見其人,派人悄悄去探,來人回來支支吾吾,最後隻道謝家阿郎甚忙。
王晞歎了一口氣,他有了孩兒自是忙的。
阿母借著給她送衣的時候,坐在她身旁,心疼地掠開她額上已經淩亂的青絲,低聲問:“阿晞,和離吧。”
謝家許久未來接人,實在驕傲,她王氏嫡女又何必自甘下賤!
王晞一怔,嘴角動了動,她雖一句話未言雙手卻是緊緊地拽住榻上的綢緞,那眼中卻任然含著一股倔強和不信。
“阿母,阿晞舍不得這些年的情分,阿晞即便是要和離也要回謝家問一問那人是否已負心!”許久,她緩緩開口了,那話卻極其的剛硬,透著一股過剛易折的悲涼,卻也似那高山之上清泉叮咚作響令人側目。
王晞在這場情愛的追逐之中迷了途,可她依然選擇用自己的方式去勇敢的揭開這層麵紗。
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黃河心不死。
她放肆的用自己,用自己去祭奠這場愛情和婚姻。
她的大女,實在是一個至情至性的女郎啊。
王晞的阿母歎了口氣:“癡兒!”
那世族之家又何來的情分?不過是聯姻鞏固世家地位而已,阿晞的父兄北上抗奴,京口連續傳來幾道不好的消息,那謝家便對她的阿晞有了冷淡之意。可憐她阿晞還如此癡迷著謝昭。
王晞的阿母在心中悄悄定下主意,等阿晞父兄歸來,定要與那謝家和離的一幹二淨!
元和六年,五月初十。
孩兒滿月之日。
謝家異常熱鬧,王晞穿著貴重的雜裾優雅的從羊車上下來,四周恭賀的聲響在她露麵的一瞬間安靜了下來,王晞一步一步緩步上行,直走至堂上,看見了那個剛才還春風得意現麵色蒼白的袁氏。
王晞微抬頭,目光掃她而過,命人去送了禮:“此為我恭祝我兒滿月之禮,乃和田之玉。”和田玉貴,乃專供東晉皇室與王氏所專屬之玉,袁氏定定看她,不由得往後倒退數步,王晞麵露一笑,最後望向謝昭。
她俯身,脊梁卻挺得直直的:“郎君,婦歸咦。”
謝昭連走數步上前扶起她,看她麵容消瘦,心下不由幾分痛楚:“阿晞,歸來就好,隻是以後莫要再瘦了。”然而那麵色之中除了憐惜和心疼,還有欣喜若狂。
王晞露出一個真摯的微笑,抓住了他的手,轉過身與他並肩而立,麵朝堂下賀喜之人,朗聲振振道:“今日為我謝家產下孩兒之喜,妾王氏與郎君特謝眾人來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