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沈從文,已經小有名氣,特別又是胡校長力主聘來的文化青年教師,他的第一堂課,招來許多學生,竟滿滿地擠了一教室。

胡適很夠意思,一直將沈從文送到教室門前,這才笑著揮揮手離去,他是擔心自己在場會增加沈從文的緊張。

胡適走了,沈從文目送他遠去,確實也暗自地鬆了口氣。可是,當他走上講台,看見下麵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心裏不由得陡然一驚,隨著腦子裏“嗡”的一聲炸裂,原先想好的話語都煙消雲散了。

因為要講的內容太熟,沈從文根本就不帶什麼教案,當然也沒帶任何教材。他轉過身去很快地在黑板上寫好授課提綱,再轉回身來還是說不出話來。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了,很快就過去了十餘分鍾,麵對無數期待的目光,沈從文的腦袋裏還是一片空白,仍然是木頭般呆呆地立在那兒。

是自信幫助了他,使他總算是慢慢地鎮定了一些,開始在心裏問自己:“我該從何說起呢?”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一個女學生在提醒他:“你快說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好啦!”

聲音明澈、清脆,充滿了鼓勵的熱情,他的心一動,很快投去一瞥,似乎是一個皮膚略黑,五官秀麗的女生,那一雙閃亮的眼中,正散發著天使般的光熱。

沈從文忙把目收回,瞬間就找到了那句原本安置在最前麵的話,於是,他像是找到了一張網上的“綱”,心裏頓時盈滿了要講的內穀。他終於開了口,隻是講得太過急促,原本計劃要拓展開來的許多非常生動故事,都給省掉了,基本上就隻講了提綱。雖然他一麵講一麵在黑板上抄寫,剛講了十多分鍾,還是把預定一小時的授課內容全說完了。

沈從文再次陷入窘迫,不知所措地望著台下。這回,坦誠的性格解救了他,拿起粉筆,沈從文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道:

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什麼文壇上有名的作家,連話也講不出來。”學生們議論紛紛,教師中也有人搖頭:“這樣的人也來中公上課,半個小時都講不出一句話來!怕是要誤人子弟啊!”

沈從文心事重重地去見胡適,課上成這樣,他並不擔心會給自己什麼樣的處罰,而是恨自己不能給誌摩和胡適爭氣。他把這第一次上課的情況如實地告訴胡適,很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我聽說了,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你,這就是成功。振作起來,不要為這第一堂課費神,想想第二堂課該怎麼上,我相信你!”

胡適的話讓沈從文想哭,直到10多年後,他還飽含深情地追憶說:

“第一次送我到學校去的,就是北大主持者胡適之先生。一九二九年,他在中國公學作校長時,就給了我這種機會。這個大膽的嚐試,也可說是適之先生嚐試的第二集,因為不特影響到我此後的工作,更重要的還是影響我對工作的態度,以及這個態度推廣到國內相熟或陌生師友同道方麵去時,慢慢所引起的作用。這個作用便是‘自由主義’在文學運動中的健康發展,及其成就。這一點如還必需擴大,值得擴大,讓我來北大作個小事,必有其意義,個人得失實不足道,更新的嚐試,還會從這個方式上有個好的未來。”沈從文在追記中,強調了他從胡適的“二次嚐試”中所得到的“胡適式”自由主義的感召和浸染,這是他與胡適結緣、走近現代自由主義文人群體的開始,也是他邁向現代紳士階層的關鍵一步。

作為一個鄉下漂泊到城市的遊子,所謂融入當時的社會,是需要實實在在融進城市中的一類人群裏去。早在沈從文從湘西剛流落到北京時,曾先後受到鬱達夫、林宰平、徐誌摩等大學教授的提攜、幫助,在與文人群體的實際文學活動中,又有幸結識了一批自由主義作家、學者,這些人多是從國外留學歸來、學貫中西,且大都有著較好的家庭背景和經濟來源。相比之下,沈從文與他們間的實際身份有著相當距離。

盡管如此,曾經有顯赫家世的沈從文還是很自然地與這些人相親相近,因為他們身上的現代紳士氣和自由主義精神正是沈從文所夢想的。

當時的大都市,無論是北京還是上海,文人們的生活境況大相徑庭:有的到十字街頭去貼標語、喊口號;有的躲在象牙塔裏呤詩作畫、玩玩花鳥蟲魚;有的則白日裏賣弄黑色幽默、夜幕中與女人色歌情舞;還有不少每天都要擠在無軌電車上,瀟灑地讀書看報發牢騷。

沈從文因為那些學貫中西的朋友和熟人,因為骨子裏與那些人的相近處,更因為心中那份獨立精神的追求,他自然而然地走上了一條胡適為他指引的紳士之路。

因為“道”不同,他與胡也頻和丁玲的人生之路走上了各自的方向,似乎是越來越遠了!

就在這時候,因為那中國公學講台上的第一堂“出醜”的課,因為那一聲明澈、清脆的提醒,因為那很快的一瞥,一隻冷豔的“黑鳳”,飛進了沈從文的心底,沈從文從此開始曆時三年零九個月、還算漫長典型的單戀馬拉鬆。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我不僅愛你的靈魂,也愛你的肉體。”

“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極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別人崇拜我,願意做我的奴隸,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服侍我,卻願意自己做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所愛的人。我說我很愛你,這種話到現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

“你不會像帝皇,一個月亮可不是這樣的,一個月亮不拘聽到任何人讚美,不拘這讚美如何不得體,如何不恰當,它不拒絕這些從心中湧出的呐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聽一個並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說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卻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裏而起的。”

沈從文像著魔一般,每天都一封兩封地給心中的“一個光明”寫信,直到七十年後,瘦小、幹淨、仿佛元人的一幅山水圖的張兆和,在讀著這些信時,還忍不住漱漱淚下。這時候,她已經快90歲,平淡而又明潔。

然而在當時,她卻不去理會愛得入魔的沈從文的這些信,隻是因為教養的原因,她雖然心煩,卻也不把這信銷毀、示人,或說些什麼,而是把這個單相思男子的信,原封不動地一封一封地放進箱子。出於好奇,偶爾也會去看幾行字,隻是一旦看了,卻又忍不住一口氣把這信看完。偶爾再遇上沈從文時,就忍不住會用另一種驚奇的目光看著他,心想:

這麼個木訥的鄉下男人,怎麼就會把信寫成水一般的柔,火一般的灼呢?

葉聖陶曾說:九如巷中張家的四個女兒,誰娶了她們都會幸福一輩子。後來的事實證明,這話一點也不誇張。蘇州九如巷的張家,是個名門望族,家有萬頃良田。出身名門的“張家四姐妹”,其中有兩個是中國公學第一批預科女生,一個個蘭心蕙質、才華橫溢。她們的祖父張樹聲,為晚清重臣、淮軍名將;父親張武齡,是位著名的教育家,1921年響應蔡元培先生“教育救國”的主張,身體力行在蘇州獨資創辦了樂益女中;母親陸英,則是個戲迷,最快樂的事是帶著她可愛的女兒們到戲院去看戲。

大女兒張元和,與母親習性較近,受了母親的影響,由戲迷變成了昆曲專家,連找愛人也選的是昆曲名家顧傳玠,1965年,她移居美國創辦曲社,培養昆曲人才,深受美國人歡迎。

二女兒張允和,上海光華大學曆史係畢業後,便做了中學曆史教師,到了晚年,致力於寫作。她所著的《最後閨秀》、《昆曲日記》等書,曾經轟動一時,有“白發才女”之稱。丈夫周有光,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語言文學專家、漢語拚音的締造者之一。

四女兒張充和,更是天資聰穎,悟性極高,是位用詩詞、書法、繪畫、昆曲和旗袍抒寫了多姿多彩一生的奇女子,章士釗譽她為才女蔡文姬,焦菊隱稱她是當代李清照,梁實秋說她“多才多藝”。這位奇女子後來在沈從文的幫助下,與精通德法英意文學、名副其實的漢學家、北大西語係外籍教授傅漢思喜結秦晉。

張兆和是張家的第三個女兒,她自小熟讀四書五經,英文講得比蘇州話還溜,照樣是通音律習昆曲有文才,隻是較之幾個姐妹,遇事要冷靜理智、不動聲色許多。張兆和皮膚不是很白,卻很細膩,她身材苗條,五官更是非常的秀麗。

還在上海中學讀書時,張兆和每天就會收到十幾封情書,她從來不回,甚至很少去看。

1910年出生的張兆和,剛從預科升入大學部一年級,是學生們公認的中國公學校花。她性格開朗,興趣廣泛,除去四姊妹對文藝的共同愛好,還特別喜歡體育,進校不久便奪得女子全能第一名,被廣大男生雅稱為“黑鳳”。對羽翼下擁擠著大堆追求者,她便挑出一些來編號,“青蛙一號”、“青蛙二號”、“青蛙三號”……

聽沈從文中國公學的第一堂課時,張兆和雖有18歲,隻是情竇仍然未開,對那些追求者,她還是不去理采,在心裏感到好笑、好玩。誰知道那“第一堂課”過了不到半月,就第一次收到了沈老師的第一封信。從這以後,每日收到的情書突然就增加了,有時一日竟會增加幾封。一看信封就明白,那融入漢隸簡帛筆意的章草,恣情灑脫、質樸遒麗,流溢著爛漫的天趣和雅逸的書卷氣息,正是沈老師的墨寶。

張兆和開始有些吃驚,以後又有了些得意和好奇,於是便讓沈老師進入“青蛙”隊伍,編為13號。想想他是老師,好象不該來跟學生玩這樣的情感遊戲,狠狠心,把這位沈老師命名為“癩蛤蟆第十三號”,心中雖然竊笑聲聲,表麵依舊保持著沉默。

隻是這“十三號”與眾不同,以往的“青蛙”們,呱呱呱叫一陣子,三五天,或十天八天,最多一月兩月,見這“黑鳳”毫無反應,便就自然禁聲暗自傷心去了。可這“十三號”一但開叫,好似有核動力一般,勁大且持久,沒完沒了地唱著情愛訴求曲,一天、兩天,一月、兩月,直到五個月之後,他還在那裏越叫越歡!

“近半年為女人作出許多無用處行為,目下煩亂得很。”

“因為愛她,我這半年來把生活全毀了,一件事不能作。我隻打算走到遠處去,一麵是她可以安靜讀書,一麵是我免得苦惱。我還想當真去打一仗死了,省得把糾葛永遠不清。”

沈從文求愛受阻,寫信向人訴苦說。

張兆和則在日記中寫道:“又接沒有署名的S-先生的來信。沒頭沒腦的,真叫人難受!”

中國的一些血性男兒,自古就有一種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情結,為人低調的沈從文,在這種事情上沒想到也會是這樣。隻不過,求愛得不到回答的沈從文,這次也真感到受不了啦。1930年6月30日,他找到了胡適,提出了要離開中國公學。

“說說理由。”胡適明知故問。

本來已經把課講得很好的沈從文這下子又不會講了,憋了半天,終於還是羅哩羅唆地講出了一大堆“理由”,最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說明白了沒有,問詢地望著胡適。

“其實,你要說的就一句話。求‘黑鳳’不得,難受,呆不下去了。”胡適替他做總結。

沈從文不啃聲,那神態分明是讚同。

“莫走,走了就了啦,一切希望都沒了,好好留在這裏,或許還有些希望。”

沈從文抽了口氣,感激地望著胡適。

“若果是她家庭有問題,我可以去解決。總之,在這件事上,我會去做一切可做的事。”

胡適最後的話,沈從文又一次想哭,結果是笑一笑點點頭離開。

回到家裏,沈從文又苦惱起來。“這種事,胡校長能幫的上忙嗎?”憑著近半年的追求經驗,他深知張兆和不是一個能讓人說服的女孩。於是情緒又低落下來,苦悶了一整天,終於又給張兆和寫信。“如果你不答應我的追求,那麼我就隻有兩條路可以走。”在信中,沈從文寫下了這樣的話。

在蘇州張家,朋友蓮說:“沈老師講,如果得到使他失敗的消息,他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這是一條積極的路,但多半是不走這條的,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

張兆和聽了,心中大驚,正在著急、害怕、委屈,又有人送來封信,看了沈從文那樣的話,真急死了。“我又不招惹他,關我什麼事。”嘴上雖這麼說,一顆心卻是再也不能放下,而且越提越緊。

善良的女孩,雖然很任性,也很頑皮,對他人的生命還是格外珍惜的,盡管他就是讓自己煩了近半年的“癩蛤蟆第十三號”。

因為己到7月,張兆和剛回蘇州度假,“這可是人命關天呐!”這話不斷驚嚇著她,想到那“癩蛤蟆第十三號”竟可能因為自己而死去,張兆和在家裏再也呆不下去,編了個謊言告訴父母姊妹,夾著沈從文寄來的厚厚一疊情書,離家趕到了上海,來到胡校長的家。

“你看,這是沈老師給我的信。”張兆和將那疊情書放在校長的辦公桌上,委屈地說:“老師老對我這樣子。”

“是啊,他非常頑固地愛你。”胡適翻看著信,頭也不抬地說。

“我很頑固地不愛他!”張兆和馬上把校長的話頂了回去,還很生氣地看了胡適一眼。

“既然是這樣,你不理他就是了,為什麼放棄了自己假日,跑來找我說這樣的事。”

“我不喜歡他,也不願跟他的死有任何聯係。”

“從文要死,你……這是怎麼回事!”

“這封信你剛才不是看了嗎?你看這句話。”

“如果你不答應我的追求,那麼我就隻有兩條路可以走。”

胡適輕輕地讀著,心裏直想笑。他知道,沈從文的意思是:如果他總是得不到姑娘的芳心,就隻有離開中國公學了,而張兆和則認為他會因為得不到愛而去自殺。

從來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胡適,雖然沒有笑出來,卻因為對沈從文的那點偏愛,似乎沒有看見“黑鳳”在生氣、在委屈,用一種長輩的口吻十分和藹地說:“我也是安徽人,認識你爸爸,可以出麵跟他說說,做個媒。”

“不要去講,老師好像不應該這樣。”張兆和不滿地看了胡適一眼。

“我是過來人,別的能耐沒有,看人從來都比較準,沈老師其他條件不如你,但確實是真愛你的,而且會忠實地愛你一輩子,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還有就是,沈老師是個文學天才,是當下文壇中沒幾個人比得了的天才,加上他的勤奮,一定是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

“可是,我真的不喜歡他。”

胡適抬頭看著張兆和,輕輕地說:“先與他做個一般朋友,好好地了解了解他,可以嗎?”

張兆和搖搖頭:“沈老師不是一般人,跟他做朋友仍然會一直誤解下去,誤解不打緊,糾紛卻不會完結了。現在對我這樣子的人太多,如果一一去應付,我根本沒法讀書了。”

胡適終於沉默下來,好一會他才開口說:“你寫信給他,把自己的態度表明一下,要他現在不再給你寫信,或不要寫那樣感情的信。”

“我怕他接信後會發生影響。”

“不會的,你把信寫得婉轉些。”

張兆和不再言語,兩眼看著校長桌上的信。

“你把信帶回去,對他說信是留著的了,你就明白地說,做一個紀念,一個經驗。”

胡適說著,小心地拾起辦公桌上的信,交給張兆和,又說:“你把這些事找到我,我很高興,我總以為這是神聖的事,請放心,我絕不亂說的。如果你同意,我也願意寫封信去勸勸他。”

張兆和點點頭,捧了那一疊信匆匆離去。

回到蘇州,聰明過人的二姐允和立刻看出了三妹此番離家定有隱情,追問之下,兆和坦白了所有事情。於是,兩個姐妹便一同躺在一張床上,爭論了一個通宵關於愛情的事情。

“愛情應該是霎那的醉心感覺,之後又會歸到平淡中去。追我的人雖然不少,我一直沒有過這種感覺。”

聽到三妹這樣地定義愛情,允和表示了自己的看法。才華橫溢的二姐,此時正處在與周有光的熱戀中。好幾年前,她剛剛十六歲時,就收到周有光的第一封情書:“我很窮,怕不能給你幸福。”看到周有光為這樣的事擔心,張允和馬上回了一封十張紙的長信“幸福是要自己去創造的。”這是十紙長信都在表達的一個意思。

當晚,張允和又提到這樣的觀點:“隻要兩個人能創造出幸福,就是愛情。”

姐妹倆心裏雖然都同意對方的觀點,但還是爭論了整整一個晚上,到最後似乎也沒有統一。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隻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麼遠,我日裏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三三,莫生我的氣,許我在夢裏,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於十分褻瀆了你的。”

就在張兆和同張允和躺在床上討論愛情時,沈從文又在給“黑鳳”寫信了。

長久都得不到回信,沈從文的話語雖然異常謙卑,心中卻充滿了自信,特別是因為胡適,原本的自信更加堅不可摧。此刻,他己然下定決心:

將愛情進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