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上海的輪船上,丁玲靠在簡陋的客鋪檔頭,昏暗的燈光下,她是那樣專心地在看一張照片。這張照片與她從上海歸家時照的那張差不多,都是三個人,隻是相貌俊秀的九妹換成了白發蒼蒼的母親。

丁玲的一雙淚眼,一會兒看著母親,一會兒看著自己那個對人世還沒有記憶的孩子。眼淚出來了,眼前一片模糊,她擦去淚水,繼續又看,如此反反複複。

沈從文一直坐在她的床邊,鄰近客床上的人,不時朝他倆投來同情的一眼,他們都認為這是一對情感很好的情侶,遇到了什麼太讓人傷心的事情。

“你不能老是這麼傷心。”沈從文說著,忍不住自己又流出淚來,好一會才又接著說:“這三天裏,我一直擔心你會當著母親的麵失去感情的控製,暴露實情。沒想到你這麼堅強,現在,你應該更加地堅強起來。”

“你可知道,這三天我是怎麼過來的?我一直想哭,又不敢哭,每天晚上,隻能用牙齒咬著被角哭。”

沈從文聽著,望著丁玲憂傷的麵孔,心裏痛得滴血,他的雙手抬了抬,真想緊緊地抱住丁玲,倆人大聲地痛哭一場。

丁玲見沈從文神情木然的樣子,知道他並不比自已好受,便擦了把淚水,輕輕地說:“你回去休息吧,我想睡了。”

二六、伏在誌摩遺骸上痛哭

一個昨日還鮮活的朋友就這麼去了,是被劊子手殺死的,沈從文從湖南回來,仍在悲痛與激奮中,久久不能平靜,他在窗前坐下來,給胡適寫信:

“到湖南送胡也頻孤兒回家去,交給那個外祖母,還設了若幹謊,證明人並無危險。路上我們走了二十天,經過殺燒過的長沙,街上全是兵,鄉下全是匪,兩不相妨,奇奇怪怪,走路的人還是很多,因為這些事好像同百姓還是無關,雖然兩邊都說為得是‘民眾’,各盡量殺人,各盡量捐錢勒稅。從文四月十三日”

他把信封好,立刻上街去郵局,發了信,心裏空蕩蕩的,不由又去到徐誌摩的家,碰巧徐誌摩正在上海。

“我真不如也頻,他是一個時時充滿自信心的強者,相比之下,我真是太軟弱了。”沈從文講了這次送丁玲回湖南的情況後,真切而又坦誠地說。

徐誌摩沉默了一會,問他:“武大的工作,你就這麼放棄了。”

“時間來不贏,我不能為了那份工作不顧朋友。丁玲孤兒寡母的,背負太大的悲哀,太難為她了。”

“工作沒了,現在準備做些什麼呢?”

“南京《創作月刊》邀我去做編輯,這幾天我都在想這個事,我想將它辦成一個完全獨立的刊物。”

當時對新文學發展曆史興趣正濃的沈從文,認真地給徐誌摩講了自已的打算:決定在刊物上“讓讀者從過去的發展上,認明白中國文學的將來,宜如何去發展”。為此,他計劃一年內在刊物上發表十二篇文學批評文章,每期討論一個問題。

“這樣一來,一麵可作左翼文學理論者一點事實上參考,一麵也就正麵的指示出所謂‘英國紳士的幽默’,‘本國土產的諧謔’,‘小報式的造謠’,‘黑幕大觀式之說謊’,‘掙撕揉扯旁人理論而來的大眾文學主張’,‘受官方豢養而來的三民主義文學’,如何不適宜於存在,以及一切流行趣味風氣,如何妨害到有價值的作品產生”。

然而,世事總難盡如人意,就在沈從文從徐誌摩家回來的第二天,辦刊的事情有了變化,主辦方並不同意沈從文的方針。既然如此,沈從文隻好選擇放棄。當他第二次再去看望徐誌摩時告訴他說:

“我專心寫作也能養活自已。隻是,總靜不下心來,一提起筆,就會想起也頻。”

“看來即便是政見不同,也並不能影響善良人的情感。”

“我不懂什麼政見,也不需要。隻是感到自己越來越敬佩他、親近他、想著他,這種感情,比他活著時更強烈。”

“既然如此,你跟我到北京去一趟吧,你去到以前胡也頻住過的地方看看、想想,寫一篇記念他的文章。”

丁玲回到上海,被組織上安排主編左翼文學刊物《北鬥》,沈從文安置好九妹,去雜誌社跟丁玲辭行,然後隨徐誌摩一道飛往是北京。

故地重遊,沈從文重溫了昔日他和胡也頻、丁玲相識、相聚,結成友誼的地方,感慨萬千中寫下了緬懷好友的紀實散文——《記胡也頻》。

在實際生活中,沈從文並不同意胡也頻的政治見解,但在作品裏,他對胡也頻的性格卻表現出足夠的敬意,活潑而生動的文字中,流露出由衷的讚美。對遇害的朋友,他懷著深厚的感情,甚至在《記胡也頻》中把自己與胡也頻進行比較,感歎自己性格的弱點,高聲讚美胡也頻是一個時時充滿自信心的強者:

“至於那個海軍學生卻與我完全不同了。他是一個有自信的人。他的自信在另外一些人看來,用‘剛愎’或‘固執’作為性格的解釋,都不至於相去太遠。但這性格顯然是一個男子必需的性格,在愛情上或事業上,都依賴到這一性格,才能有驚人特出的奇跡。

“這種性格在這個海軍學生一方麵,因為它的存在,到後堅固了他生活的方向。雖恰恰因為近於正麵凝視到人生,於是受了這個時代猛力的一擊,生命於創作,同時結束到一個怵目的情境裏,然而敢於正視生活的雄心,這男性的強悍處,卻正是這個時代所不能少的東西。”

《記胡也頻》寫完後,沈從文感到意猶未盡,又補加了一個“附誌”,說明寫作此文的緣由,以深沉的哀痛和激憤,抒發他對胡也頻被殘酷殺害的感慨。

“總而言之,到這個時節,他是用不著別人來想象他的如何存在,關心到他的本身了。但一個活人,他倘若願意活下去,倘若還能活下去,他應當想到的,是這個人怎麼樣盡力來活,又為了些什麼因緣而死去。他想到那些為理想而活複為理想而死去的事,他一定明白‘鎮定’是我們目下還要活著的人一種能力,這能力若缺少時,卻必需學習得到的。”

“一個人他生來若並不覺得他是為一己而存在,他認真的生活過來,他的死也隻是他本身的結束。一個理想的損失,在那方麵失去了,還適宜於在另一方麵重新生長,兒女的感情不應當存於友朋之間,因為紀念死者並不是一點眼淚。”

“我覺得,這個人假若是死了,他的精神雄強處,比目下許多據說活著的人,還更像一個活人。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使我們像一個活人,是些什麼事,這是我們應當了解的。”

善良而一身正氣、勇敢的沈從文,盡管與左翼文藝主張有隔閡,但這並不影響他對國民黨殘殺手段的不滿,不影響他在當時國民黨的文化高壓政策下發出正氣的呼聲,寫文來悼念一位中共黨員、革命誌士、自己的友人。

本來,沈從文的《記胡也頻》一直寫到胡也頻被捕、被害,但1931年10月4日開始在上海《時報》連載時,卻被當局刪去了許多,結尾隻留下胡也頻被捕當天,到沈從文處請他寫挽聯的事情。全文總計約四萬字,最初發表時的題目為《詩人和小說家》,連載至第十一次(10月15日)時才改為《記胡也頻》,一直連載三十四次才結束,最後的一句,正好是寫丁玲:

“那種鎮定,在2月9號,我們從南京方麵朋友左恭家裏趕回來,10號得到一個消息時,還依然保留在孩子母親的臉上。”

沈從文將寫成了《記胡也頻》的事講給徐誌摩聽時,徐誌摩並不言語,停了一會才轉了話題說:“我看你還是找份教學的工作,這樣收入穩定,也不至影響寫作。”

“隻是,武大恐怕是回不去了。”

“武大回不去,還有別的學校,譬如青島大學。”

原來,1928年任清華大學中文係主任兼文學院院長的楊振聲,剛在兩月前到國立青島大學去做校長。

楊振聲在美國雖然學的是心理學專業,可是他在北大讀書時就加入了新潮社,與徐誌摩、胡適關係都很密切。在胡適的鼓勵和指導下,楊振聲還出版了獲得較大成功中篇小說《玉君》,他比胡適雖然大一歲,作為學生,對胡適一直非常敬重。胡適對他,也很是提攜,楊振聲1930年底出任北大文學院院長,就是胡適向當時北大校長蔣夢麟推薦的。

能到青島大學去教書,沈從文自然高興,便與徐誌摩一道去找胡適。

聽徐誌摩講明來意,胡適爽快地答應了,並立即就給楊振聲打電話。沈從文去青島大學教書一事很快落實下來,胡適為沈從文高興,要給他慶祝,特留下他和徐誌摩一道吃晚飯。

趁著晚飯還沒開始,徐誌摩與沈從文在胡適家的樓上進行了兩個多小時的長談。生性坦蕩的徐誌摩,早把沈從文當成了最知心的朋友,這次他不但與沈從文談了自己的家庭、童年往事,還談了時下裏家庭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你今後如果有了靈感時,可以把我的事寫成小說。”

徐誌摩認真地說,沈從文也非常認真地回答:“到真正動筆時,我可能還有許多事情要向你請教。”

他倆做夢也想不到,這次長談,竟然是絕別!

1901年創建的山東大學,也就是國立青島大學,因為楊振聲1930年6月來做校長而出現了一個興旺時期,楊振聲在辦學上有自己的獨特見解,他認為:

“山東在曆史上,對於哲學、文學地位皆甚重要。隻是近來開發遲鈍,一時落後,人且並將其曆史上的地位而忽略之。青大作為地方高等學府,其責任也自然重大,對於曆史上的地位,不但恢複之責任,而且光明而擴大之。”

於是,他從青島的地理環境、自然優勢以及全國沿海城市的具體情況出發,在青大逐步增設了海邊生物學、海洋學、氣象學、曆史學、考古學和哲學等學係,尤其是海邊生物學、海洋學、氣象學等,形成青大的特色,海洋科學始終是國內獨步,為後來青島發展成為全國海洋科學研究中心打下基礎。

楊振聲生活樸素、平易近人、學養深厚、作風典雅,任青島大學校長後,他效法蔡元培提倡學術自由,兼容並包的辦學思想,把學術擺在重要位置,四處聘請的專家、教授,至使青大名流雲集,人才濟濟,陣容堂堂,形成鼎盛一時的局麵。

當時,楊振聲聘請聞一多任文學院院長兼中文係係主任,梁實秋任外文係係主任,同時聘請的還有遊國恩、洪深、李達、童第周、老舍、孫大雨、陳夢家等一大批教授,其中不少是“新月”同人。

青島大學9月開學,沈從文9月帶著九妹來到青大,擔任國文係講師,主講《小說史》和《散文寫作》;九妹仍然是插班借讀,繼續學習法語。後來的事實證明:法語和英語的學習生涯,並沒有讓九妹掌握這兩門語言,卻培養了她高傲的心性。

沈從文與九妹住進青大為他提供的福山路3號,這裏離海濱浴場僅一箭之遙,風景異常優美。他這時的月薪有100元,又有那麼多心性相通的朋友,而立之年的沈從文,北漂快十了,他第一次過得這麼快樂開心。

已經是響譽南北大都市的著名小說家、又是三度登上大學講台,沈從文已經適應了大學工作,開始有了自信,麵對慕名而來的學生,沈從文應付裕如,課講得十分生動。

“可能是氣候的關係。在青島時覺得身體特別好,每天隻睡三四個小時,寫作情緒特別旺盛。我的一些重要作品就是在青島寫成或在青島構思的。”

除了教學寫作,沈從文思念朋友師長,不斷地給他們寫信,1931年11月13日,當他得知胡適寫信給宋子文,主張依據日本政府提出的五項原則與日本交涉東三省的善後問題時,擔心胡適入國民黨的轂中,於是給徐誌摩寫信,說:

“胡先生好像有到南京去做官的意思,那就真糟糕。他是應當來領導一個同國民黨那種政策相反的主張,不能受人家的騙局的。許多對政府行為主張惑疑的人,在某一情形下,都可以成為他的小兵,若他作了什麼財委會的事情,有許多人是很失望的。”

除了對胡適的擔心,在信中沈從文還請徐誌摩設法幫方令孺找點工作。這位曾與林微因齊名的“新月派”中僅有的兩位女詩人的一位、解放後的浙江省文聯主席,當時是青島大學講師,因為一些個人原因離開青島要到北京去發展。

在信中,沈從文還向徐誌摩談了自己的創作打算:“預備兩個月寫一個短篇,預備一年中寫六個,照顧你的山友、通伯先生、浩文詩人幾個熟人所鼓勵的方向,寫苗公婆戀愛、流淚、唱歌、殺人的故事。”

在這封信的最後,沈從文寫道:“我這裏留到一份禮物……等到你五十歲時,好好的印一本書,作為你五十大壽的禮儀。”

1931年11月21日下午,沈從文與青島大學中文係的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等幾位學人,正在校長楊振聲黃縣路一座二層小樓裏,一邊吃茶一邊閑聊,突然得到北京來的一份電報:

“19日誌摩乘飛機於濟南附近遇難……”

一時間,如有一枚炸彈突然在眾人間炸開,大家都驚愕萬分。沈從文顯然是被炸得最厲害的,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目瞪口呆了好一會,才一抹眼淚說:

“我要搭夜車到濟南去一趟,拜托大家替我向楊校長說一聲。”

沈從文心急火燎地趕到火車站時,隻買得一張三等車廂票。火車哐當哐當地向前行駛,窗外一片漆黑,整整一夜,沈從文一直大睜著雙眼,向黑暗的遠方張望。

好人,這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就會這麼早逝呢?!

他心裏一直在嘀咕這句話,眼淚不斷地流出來。徐誌摩是19日乘飛機在濟南附近不幸遇難的,沈從文連夜趕到濟南,“見其破碎遺骸,停於一小廟中。”他伏在徐誌摩的遺骸上,悲慟地失聲痛哭。

一代天才詩人,就這麼化鶴歸去。他隻活了33歲,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就這麼去了。

對於他的離雲,朋友們無不陷入了悲痛之中。徐誌摩是由南京乘飛機到北平,因遇大霧在濟南附近觸山遇難的。失事的飛機,叫“濟南號”。蔡元培為他寫挽聯:

談話是詩,舉動是詩,畢生行逕都是詩,詩的意味滲透了,隨遇自有樂土;乘船可死,驅車可死,鬥室生臥也可死,死於飛機偶然者,不必視為畏途。

這年底的《新月》“誌摩紀念專號”,刊出許多朋友對徐誌摩懷念的文章,算是永久的告別。

“每次誌摩一到,就弄得大家歡喜不置,他從不談文學,談的都是吃、穿、頭發、玩……他從輪盤賭的神秘說到人生的運命,買賣金子的虧贏,販賣鋼版皮口袋和頭發網子人的麵貌,說到這裏窗外布穀的聲音,又使他想起印度種種的歌鳥,泰戈爾歡喜的花鳥,愛爾蘭人葉慈給泰戈爾的一封信,與他隻有兩麵因緣的曼殊斐兒,曼殊斐兒的眼睛,哈代說話的音調,每早光華道上的鳥聲,桌上那書皮的顏色,《新月》月刊的封麵……”

民國著名的外交家,曾在北大、清華、西南聯大任教十多年的葉公超,想起了誌摩生前閃爍的眼睛、嘴唇兩端的曲線、稍微前傾的頭部,想起他的靈敏和同情的幽默,萬分留戀地說了許多,最後感歎道:“世界上隻有他這樣一個人,再沒有第二個了!”

著名的散文家、學者梁實秋也說:以他的一生所見,再沒有一個人比徐誌摩“更討人喜歡”,新月派每次聚會,每逢徐誌摩遲到時,總是“舉座奄奄無生氣,他一趕到,像一陣旋風卷來,橫掃四座,又像一把火炬把每個人的心都點燃,他有說,有笑,有表情,有動作,至不濟也要在這個的肩上拍一下,那一個的臉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夾著一卷有趣的書報,便是袋裏藏著一卷有趣的信劄,傳示四座,弄得大家都歡喜不置。”

梁實秋甚至用當年普魯士皇帝讚美歌德的話稱讚徐誌摩:“這才是一個人!”

然而,在這世界上,因徐誌摩的離世傷感最多最深、至死不能忘懷的人,還是沈從文!

11月24日,沈從文致信胡適,建議道:一、購買徐誌摩乘坐的失事飛機以留紀念;二、定下一個日子,在上海、南京、濟南、青島、北平、武昌各處地方,分地同時舉行一個徐誌摩的追悼會。同時,沈從文還寫下了《死了一個坦白的人》、《他》兩首詩,來悼念亡友。

三年後,沈從文再寫出《三年前的十一月二十二日》一文,追念徐誌摩人格方麵的光彩:

“誌摩先生的突然死亡,深一層次體驗到生命的脆弱倏忽,自然使我感到分外沉重。覺得相熟不過五六年的誌摩先生,對我工作的鼓勵和讚賞所產生的深刻作用,再無別一個師友能夠代替……他那種瀟灑與寬容,不拘囿,不俗氣,不小氣,不勢利,以及對於普通人生萬彙百物的熱情,人格方麵美麗放光處,他既然有許多朋友愛他崇敬他,這些人一定會把那種美麗人格移植到本人行為上來。”

之後,沈從文又寫了《論誌摩的詩》、《從徐誌摩作品學習“抒情”》,以給學生講課的方式,記憶和懷念徐誌摩。

沈從文激賞徐誌摩的人品和文品,讚譽徐誌摩有詩人的“赤子之心”。在文學鑒賞中,他將徐誌摩的詩文置於比較思維中予以印象品評和整體把握,彰顯其“流動美”的藝術特質。對於徐誌摩的詩文,沈從文多采用直覺感悟和整體把握的閱讀方式,尋找美的感悟和人文追求。

沈從文對徐誌摩的記憶和懷念,一直伴隨他終身。1980年,他去美國講學時,特意去拜訪了當年徐誌摩介紹給他的朋友王際真。在王際真家裏,他看到了自己當時向王際真報告徐誌摩遇難的一封信,勾起無盡的思念和感慨,回國後,1981年,79歲的沈從文還在揮筆寫下《友情》一文,表達自己對徐誌摩的懷念之情:

“如今這個才氣橫溢光芒四射的詩人辭世整整有了五十年。當時一切情形,保留在我印象中還極其清楚。”

回憶當年的情景時,沈從文寫道:“那天正值落雨,雨漸落漸大,到達小廟時,附近地麵已全是泥漿。原來這停靈小廟,已成為個出售日用陶器的堆店。院坪中分門別類擱滿了大大小小的缸、罐、沙鍋和土碗,堆疊得高可齊人。廟裏麵也滿是較小的壇壇罐罐。棺木停放在入門左側貼牆處,像是臨時騰出來的一點空間,隻容三五人在棺邊周旋。”?

“誌摩先生已換上濟南市麵所能得到的一套上等壽衣:戴了頂瓜皮小帽,穿了件淺藍色綢袍,外加個黑紗馬褂,腳下是一雙粉底黑色雲頭如意壽字鞋。遺容見不出痛苦痕跡,如平常熟睡時情形,十分安詳。致命傷顯然是飛機觸山那一刹那間促成的。”

“從北京來的朋友,帶來個用鐵樹葉編成徑尺大小花圈,如古希臘雕刻中常見的式樣,一望而知必出於誌摩先生生前好友思成夫婦之手。把花圈安置在棺蓋上,朋友們不禁想到,平時生龍活虎般、天真純厚、才華驚世的一代詩人,竟真如‘為天所忌’,和拜倫、雪萊命運相似,僅隻在人世間活了三十多個年頭,就突然在一次偶然事故中與世長辭!”

“誌摩穿了這麼一身與平時性情愛好全然不相稱的衣服,獨自靜悄悄躺在小廟一角,讓簷前點點滴滴愁人的雨聲相伴,看到這種淒清寂寞景象,在場親友忍不住人人熱淚盈眶。”

?說到他們之間的友誼,他寫道:“人的生命會忽然泯滅,而純摯無私的友情卻長遠堅固永在,且無疑能持久延續,能發展擴大。”

沒有徐誌摩的欣賞和提攜,沈從文的文學道路也許會是另一番模樣,但後來的讀者,最終從他們相交之間讀到的:不僅是一個天才詩人的無私的提攜,還有一個天才作家的巨大成就、一幅人世間長久不忘、透出天韻般溫馨的文人之間友情畫卷。

“我深深相信,在任何一種社會中,這種對人坦白無私的關心友情,都能產生良好作用,從而鼓舞人抵抗困難,克服困難,具有向上向前意義的。我近五十年的工作,從不斷探索中所得的點滴進展,顯然無例外都可說是這些朋友純厚真摯友情光輝的反映。”

一生都十分珍惜朋友之間的情誼的沈從文,在文章最後頗有感觸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