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可說的?我們又不是年輕小孩子。一切都平平常常,住在那裏也同公寓一樣,白天各人有各人的事務,到見麵時還互相十分客氣,比老朋友們在一處時還客氣。”
沈從文聽了,去看一眼正忙著砌茶擺水果的馮達,憂慮地說:“一個小白臉,小心他會害了你。”
沈從文當時隻說了前半句,後半句是在心裏說的。後來,丁玲回憶與馮達的事說:
“我這時的生活實在狼狽。關心我的左聯的朋友們有人認為在如此處境下,一個人生活太艱難,不是長久之計。但我這時對於戀愛實在心灰意懶。我相信不會有誰能像也頻那樣的純樸熱情,因此我隻願一心寫作,或做一點工作,不願用什麼愛情來分占我的心思,我的精力,我的時間。我需要一個愛人,一個像也頻那樣的愛人;但又不想在生活中平添許多麻煩。有時我甚至以為一生一世最好是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且也頻的影子老在我心裏。”
基於這樣一種心情,當聽了沈從文那前半句後,丁玲已經猜到了後半句,她很不以為然地笑了,因為她相信:馮達是真心愛他。
然而,對這事,沈從文還是以自已的理解來看待馮達的,他把馮達歸於帶有女性特點的男人,非常準確地評價說:
“那翻譯恰好是有著一個女性型範的青年,臉色白皙,衣帽整潔,缺少廣東人的火氣,卻不缺少受過相當紳士教育的謹飭。軀幹適中。不愛放口說話。辦事時見得大有條理,愛人時則顯得忠厚無二。這種人若還有可以稱為特別長處的地方,即是為人‘穩重可靠’。這分長處若用在生活事業上,則可以‘辦事’而不能‘創業’。這分長處若用在愛情上,則可以稱為一個婦人合用的丈夫,而不適宜於作一個女孩的情人。”基於這樣的考慮,對丁玲與馮達的同居,沈從文覺得自然,認為馮達雖然沒有胡也頻的那種熱,卻能夠給予丁玲生活所需要的溫存。
隻是,一個性格軟弱、膽小的人,在充滿血腥、你死我活、隨時都有危險的革命鬥爭中,要想不害人,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二九、巴金給挑送張兆和禮物
懷著擔心告別丁玲後,沈從文在黃埔江邊逗留了很久,他終於再次下定決心,即刻去蘇州九如巷三號拜訪張兆和。
“可是,該給她帶些什麼禮物去呢?”
禮物當然是在上海買為好,這問題沈從文從青島想到上海,卻還是沒怎麼想明白,正煩惱時,遇見了在南京主編《創作月刊》的陳曼鐸。
這一次,陳曼鐸是特意從南京趕到來上海找巴金約稿的,見到沈從文,就請他與巴金一道去一家俄國人開的西餐館搓一頓。兩個青年作家,因為一個熱心的編輯,他們聚到一起了。
此時的沈從文,已是創作甚豐的著名作家;而比他小兩歲的巴金,此時也有一定名氣。他在1927年與人合著了《無政府主義與實際問題》後,緊接著出版了《滅亡》、《從資本主義到安那其主義》、《死去的太陽》、《複仇》、《霧》、《海的夢》等理論文章與中篇小說。
出生於成都一個舊式大家族的巴金,與沈從文一樣有個仁慈善良的母親,使他從小懂得了愛與寬容。巴金曾在他的《春天裏的秋天》這篇小說中聲言:“我的生活的目標,無一不是在幫助人,使每個人都得著春天,每顆心都得著光明,每個人的生活都得著幸福,每個人的發展都得著自由。”
盡管巴金的家庭條件不錯,當他為了獨立自由走出東南大學附中、於1927年以勤工儉學的名義去到了法國之後,很快也過上了與沈從文1923年剛到北京不久時的那種漂泊者的艱辛生活。他住在巴黎的一個平民拉丁區內,嚼著冷硬的麵包,忍耐著他人不屑和嘲弄的目光,這樣過了兩年後才回國到上海。開始時,他仍然隻能在開明書店做著枯燥辛苦的外文校對工作。
“在白天裏我忙碌,我奔波,我笑……在黑夜裏我卸下了我的假麵具,我看見了這世界的麵目。我躺下來,我哭,為了我的無助而哭,為了看見人類的受苦而哭……我的靈魂為著世間的不平而哭泣著。”
經曆了國內外生活艱辛的巴金,把這樣的話寫在《複仇》的序裏麵,其實就是他靈魂的自白。
沈從文與巴金,盡管在此之前素昧平生,因為他們彼此都有一種善良而坦誠的偉大情懷、有這麼多的相同相通,又都讀過對方的作品,於是便一見如故了。飯後,好客的沈從文邀請巴金:“去我那裏坐了一會!”
巴金點點頭,倆人與陳曼鐸告別,一同來到沈從文住的西藏路一品香旅社閑聊起來。
此次去拜訪張兆和,沈從文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出來,禮物當然是該挑些珍貴的。隻是他手上的存款有限,有本短篇小說集《都市一婦人》沒來得及賣出去。交談中,巴金知道這事,想了想說:“我可以帶你去找個出版社把這個‘都市婦人’賣了。”
於是,沈從文跟著巴金,來到閘北的新中國書局。老板跟巴金很熟,也聽說過沈從文的名氣,出版《都市一婦人》一事很快談妥,老板還預支給沈從文部分稿酬。
衣袋裏的錢頓時比原先多出好幾倍,沈從文心裏非常地高興,對巴金說:“真感謝你,這次去她家,我囊中不會羞澀了,隻是還沒想好買什麼禮物。”
“蘇州九如巷張家,可是個大富人家,應該什麼都不缺,給這樣的人家送禮,確實得好好想想。”
“我想買幾套外文書作為見麵禮,你認為適合不?”
“像他們那樣的人家,送幾套外文書,確實是個好主意。”
“你認為這主意不錯?”
巴金點點頭。
“我也曾幾次下決心學學外語,結果都不了了之,這兒太笨。”沈從文指指自己的腦袋。
巴金搖搖頭:“話不能這麼說,可能是你還沒有找到最相適宜的方法,或者是對英語根本提不起興趣來。”
“方法主要就是背單詞,興趣我真有,確實也很想學,做夢都想自己能直接閱讀那些英文讀物啊。”
“既然這樣,我建議你不要去死記硬背單詞或課文,而是去讀一些適合你的中文對照的讀物,先將文章的難度放到最低,以都能讀懂為宜,然後慢慢地加深難度,前提是一定要選你感興趣的文章和話題!”
“什麼難事遇到高手都可以解決,我今後就照你的話去做,隻是現在一時怕是來不贏了。”
“這次來不贏我幫你,到正大書店去,那兒的外文版書籍最多。”
與巴金分手時,他們儼然已成了好朋友,就像是相交了一個多世紀。
“有空,一定到青島來玩,單是那美得出奇的海水,就一定讓你不白跑一趟。你來,可以住在學校分配給我的宿舍裏。”
“我來,我一定來,9月時,我就有空了。”巴金認真地回答。
第二天下午,沈從文帶了巴金給精心挑選的幾套俄羅斯的文學名著,滿懷希望地趕去蘇州,來到九如巷三號門前。他興匆匆地趕來,到了門前卻突然又猶豫起來,手伸出去要敲門,沒敲響門又縮了回來,這樣來回幾次,終於還是鼓足勇氣敲了兩下。
停了好久,卻沒有一點反應,他這才意識到一定是自己剛才敲得太輕了,於是又敲了兩下。這次敲得很重,感到食指的關節生生地痛,正想用嘴唇去安慰一下,門突然就開了,一張美麗的麵孔出現在眼前。
“你,就是沈從文先生吧。”
這位後來被稱為中國“最後的閨秀”、被榮為“年輕時的美怎麼想像也不會過分”、親友們都用“俠肝義膽”來讚譽她的張兆和二姐張允和,目光柔和地打量著沈從文這位不速之客,輕輕地問。
沈從文開始一驚,然後連連點頭。外麵的太陽本來就大,他很快就滿頭是汗了。
“你進來吧,外麵有太陽。”張允和讀過沈從文的小說,更看過他給三妹兆和的一些信,對他很有好感。
“我,想見一下兆和。”
“三妹不在家,上圖書館去了,你到屋裏等等她。”
沈從文正要往裏走,聽張允和這話,站住了。
“進來吧,外麵太陽大。”
“我走吧,明天再來。”他把那套巴金親手給挑的、精美的外文書籍放到允和麵前:“麻煩你轉交給她。”
張允和想要再挽留一句,卻見沈從文已然轉身離開,便大聲問:
“住哪兒,告訴我。”
沈從文站住了,轉身回來,給張允和講了自己住的旅館。十分鍾後,他有些後悔地躺在床上責怪自已:“我為什麼不進去坐坐呢?怕什麼,她的父母遲早要見,有什麼可怕的!假如我還在她家,說不定已經見到她啦。”
沈從文真還是又猜準了,他前腳剛走,張兆和後腳就進了屋。
“你這鬼丫頭,假裝用功,明明曉得他今天要來,卻有意思地避開,要真不想接納他,不讓他來就是,可不興這麼折騰人。”二姐允和眼瞪著三妹,指責她後,又指著那一摞外文書籍說:“看看,這是人家給你的。”
“喲!沒想到這‘第十三號’還真有眼力。二姐,你來看,都是權威譯本,印製又都這麼精美,你看這套英文版的《契訶夫小說集》,還有這本《普希金的詩》,真是太棒了。看來,我該對‘十三號’刮目相看了。”
聽三妹這麼說,二姐允和高興起來:“剛才我見到人了,感覺很不錯,二姐支持你跟他好,隻是你對他要有禮貌些,不能一麵讓人家來,一麵又有意躲著不見。”
“看,你又來啦,哪裏是有意躲,我確實想多看點書,哪曉得他這麼快就來啊!”
“行了,我就當你是無意,可現在人家來了,又見不著你的麵,你總該做些彌補的事情吧。”
“你讓我怎麼做?”
“去旅店看他,大大方方地把你這位老師請到家裏來。”
“真要這樣啊!”
“必須這樣!”張允和認真地說。
56年後,張允和寫《張家舊事》回憶,提到沈從文剛到她家門前的那一刻時說:
“站在太陽下,沈從文感到些許的尷尬,我抱歉地說道:‘沈先生,三妹到圖書館看書去了,一會兒回來,請進來屋裏坐。’沈從文聽到這樣的答複,表現出不知所措的樣子,吞吞吐吐的說出三個字:‘我走吧’。這話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對他自己說。沈從文結結巴巴的留下了自己所住旅館的地址,便轉過身,低頭走了,他沿著牆,在半條有太陽的街上走著,灰色長衫的影子在牆上移動。”
張兆和按照二姐的意思,鼓足了勇氣,又去敲開了旅店裏那個房間的門。
當時沈從文正在房間裏生自己的氣,聽到敲門聲還以為是旅店的服務員,沒來得及問,就又聽到那天懶般的一聲呼喚:
“沈老師!”
他兩眼突然就瞪大了,望著門一動也不動。
“沈老師在嗎,我是張兆和。”
他熱血沸騰了,簡直就象救火的勇士那樣衝過去打開了門。
果然是她!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直望得她不好意思起來。
“你到我家裏去坐坐吧。”
“你既然到了這裏,就先進來坐坐。”
於是,她進了那間小屋、旅館裏的一間還算整潔的客房,裏麵就一張沙發,他便坐在床上,麵對著沙發上的她,倆人開始談起來。
沈從文雖然給張兆和寫了快三年的情書,可倆人單獨在一起,又離得這麼近,還是第一次。在過來的近三年中,隻要想到她,似乎都有說不完的話,可是現在,竟然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心裏卟通卟通地跳著,談了幾句跟愛情毫無關係的話,他從她的眼睛裏很快看出,她已經答應要嫁給他。
他狂喜之後,開始想到她的父親,那位熱衷於教育的大商人。現在,就看他答不答應了。沈從文這麼想著,跟了張兆和去到她家。
張兆和的父親在上海忙生意,母親也跟在父親身邊,家裏就他們兄弟姐妹十來個人。沈從文一口氣在蘇州的那個客房住了一周,每天一早,就趕去張家;直到夜深人靜時,才戀戀不舍地趕回旅店來。
這一次,沈從文雖然沒能見了未來的嶽父嶽母,卻見到張兆和的大部分兄弟姐妹,由於他英俊的長相,靦腆憨厚的笑,更由於他那些語言優美的文章,很博得了這一大家子“文化人”的喜歡。
特別是張兆和的五弟張寰,他讀了沈從文的許多小說,便很坦率地告訴沈從文:“我很喜歡讀你的書,特別是那些鄉下人的故事,讀起來真美。”
“謝謝你,我今後一定多寫些故事給你讀。”
沈從文當即這麼一說,回到青島之後,9月22日,在給張兆和寫了封信後,還真特為張寰寫下了《月下小景》。
“初八的月亮圓了一半,很早就懸到天空中。傍了××省邊境由南而北的橫斷山脈長嶺腳下,有一些為人類所疏忽曆史所遺忘的殘餘種族聚集的山寨。他們用另一種言語,用另一種習慣,用另一種夢,生活到這個世界一隅,已經有了許多年。”
似神造就的一對金童玉女的故事,就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展開了:
一對從春天開始熱戀著的癡情男女,到“一切皆在成熟”的秋季,共同收獲了他們的愛情果實。在一個月光皎潔之夜的最後一次甜蜜而痛苦的幽會中,縱情享受在瞬息即逝的幸福之中。
可是,到了最後,倆人還是“快樂地咽下了那點同命的藥,微笑著,睡在業已枯萎了的野花鋪就的石床上,等候藥力發作。”
“愛,難道是同世界離開的事嗎?”“月下,我也這樣輕聲地問著,帶著淡淡的憂愁……”
沈從文曾在第一時間把這篇文章寄給五弟張寰,不經意間使得張家除去二姐允和,又多出一個支持兆和嫁給沈從文的五弟張寰。
臨走時,沈從文跟張家人象老朋友一樣告別,特別還悄悄地對允和說:“二姐,從文的事就拜托你了,請多多費心。”
張允和笑著說:“兆和答應了,事情已成了大半,我爸是個開明的人,這種事主要由兒女自己作主。”
“我還是要拜托你。”
“放心,我會盡力的,這事不會有多大問題。”
張允和是個特別喜歡成人之美的好姐姐,由於她的文學天賦,使她很敬佩沈從文的文學才華,更敬重他的為人,早在沈從文沒有“拜托”她之前,就已經在盡力撮合了。後來沈從文終於知道這事時,便親切地稱她為“媒婆”,自稱“鄉下人”。他倆之間這樣的稱呼,一直持續到他們再也不能稱呼對方時為止。
得到了二姐的坦誠相告和承諾,沈從文歡天喜地地趕回青島,哼著歌兒給二姐允和寫信:
“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張允和特意把沈從文這封信給父親看了。從上海回家的父親,發現兒女們似乎都異口同聲地誇沈從文好,加上以前胡適曾跟他說過的關於沈從文的好話,他在心裏其實已經答應了,但還是很嚴肅地把兆和叫到他的書房,認真地問:
“你是不是真心喜歡那個隻想喝甜酒的年青人?”
張兆和不說話,隻是甜甜地笑著。
“你既然真心喜歡他,當爸的還能說什麼呢!當爸的唯一希望,就是願我的寶貝女兒能終身幸福!”
張兆和聽了,忍不住流出淚來,撲到父親身上,緊緊地抱著他,連聲地呼喚:“爸!爸!爸!”
父女倆相擁著,從來開朗、總是笑哈哈的父親,不知怎麼,竟也流出淚來。張兆和感覺到了,吃驚地望著父親。
“女兒大啦,就要離開父親去了,父親有高興,也有傷心啊!”
張兆和不再吭聲,默默地替父親擦去眼角的淚水。
有了父親那樣的話,張兆和拉著二姐允和來到屋外,她把父親的話給二姐說了,允和立建議她去郵局給沈從文發一份電報。
倆姊妹來到郵局,張允和很快擬了份電文,除了收信地址,就一個“允”字,既是自己的名,又把父親已同意的意思告訴了沈從文。
張允和暗自得意,張兆和卻認為太過簡單,於是又重新擬了一份:
沈從文鄉下人喝杯甜酒吧。
張兆和擬好電文之後也頗為得意,認為這電文既風趣又幽默。這份中國最早的白話文電報,郵局開始不肯收,隻肯收下允和的,卻又經不住張兆和再三懇求,最後還是收了。
苦苦地一口氣追求了三年多,總算得到一個“允”字,而恰恰是這一天,在收到張允和姐妹這份在沈從文愛情道路上具有劃時代意義電文的同時,他剛好又在《現代學生》第2卷第2期上發表了《論徐誌摩的詩》。
想到自已總算盼到了的溫馨愛情,想到天那邊的亡友不能來分亨自已的幸福,沈從文心裏充滿歡樂也充滿遺憾。
世界曾經顛倒黑白,如今回歸絢麗色彩。
世界曾經失去聲響,如今有你們陪我唱歌。
夜裏黑暗覆蓋著左手,左手覆蓋著右手。
曾經牽手的手指,夜裏獨自合十。
風吹沙吹成沙漠,你等我,
等成十年漫長的打坐。
你是天下的傳奇,你是世界的獨一。
你讓我花掉一整幅青春,用來尋你。
五、四、三、二、一,他和她的迷藏。
開始……
夜已是很深了,沈從文仍然不能入睡,他來到海邊,麵對美麗的海水,輕輕地、深情地朗誦著,亡友徐誌摩的這一段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