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十、與張兆和訂婚

歡樂和遺憾,或許原本就是豐富多彩生命的兩種色彩,但不管怎樣,生命總得繼續下去。回到青島後的沈從文,開始了忙碌緊張的寫作和教學生活。

隻是,因為心中有了那個人的一份愛的承諾,突然就感到生命敞亮了許多,似乎有更多的光明,在生命中熠熠地閃耀著,生活變得充滿了勃勃的生機。

他仍然那樣按自己的特長來講課,講到“散文寫作”時,雖然極認真地備了課,到課堂上卻沒有講義,他隻是即興漫談,並不去引經據典,隻講自己的感受、經驗和消化了的東西。改作文時,他比任何老師都更加認真,不僅對在讀的學生,就是旁聽生的作文,隻要交到他手上,也總是一視同仁,一樣認真地批改。

青島大學圖書館有一位叫李雲鶴的管理員,人聰明,愛學習,又喜歡演戲,她不滿足月薪30塊錢的小職員生活,渴望有更大的發展,便去旁聽聞一多的課,跟他學寫詩;又旁聽沈從文的課,跟他學寫小說。

這管理員寫了篇小說送來給沈從文看,沈從文便不但給他仔細修改了,還一處一處地給她解釋,這地方為什麼就要這麼改。管理員送來的一篇文章是這樣,再寫一篇送來又是這樣,後來這圖書管理員就開始發表小說了,《催命符》、《拜金丈夫》、《為自由而戰犧牲》等小說、散文、評論,各種文體的文章一篇篇發表出來。

這個叫李雲鶴的圖書管理員,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後的第一夫人江青,當年剛剛17歲。四十年後,1972年時,年近花甲、在中國政壇上呼風喚雨的江青還對《紅都女皇》的作者維特克說:“我最喜歡的老師,就是沈從文。”

除了教書、寫作,青島有趣的事情還很多,與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等幾位學人,在楊振聲那座二層小樓裏閑聊;與陳翔鶴一道,漫步在海邊的沙地上暢言,大家聊人生、談文學、品藝術、議時政,盡興而痛快。

這年初,剛發生“一·二八事變”,日本海軍陸戰隊進攻上海,駐滬十九路軍奮起抵抗;年中,蔣介石集兵60餘萬,對共產黨的蘇區展開圍剿。多事之秋,大學裏也得不到安逸,青大的學生,要求國民政府抗日,要去南京政府請願。

早在“五四運動”期間,楊振聲還在北京大學讀書時,就是“新潮”社的主要骨幹之一,他曾因為火燒趙家樓、怒打“五四運動”中廣大學生要求嚴懲的三大賣國賊之一章宗祥,被抓進監獄。現在,學生要求政府抗日,楊振聲當然不能去阻攔。

青大的學生去了南京,蔣介石對楊振聲大為不滿了。正義總是要有人堅守的,盡管這樣的堅守會付出犧牲。因為委員長的不滿,楊振聲選擇了辭職,1933年9月,剛開學不久,他就返回北平。

楊振聲走了,沈從文也要跟著離去,楊振聲勸他說:“待我在北京站穩了腳跟,再來通知你。”

沈從文正十分地失落,巴金來了,他立刻變得小孩過年一樣歡天喜地起來。閑聊著讓巴金喘過一口氣,他就忙著給巴金讓出房子來。一切都原封不動,沈從文隻需拿走要看的一些書和稿子。見他在忙著整理這些東西,巴金搓著雙手有些著急地說:

“這恐怕不妥,我來了,卻要讓你走。”

“我搬到學校去住,那邊條件一樣不錯。”

“可是……”

“別再說了,這是早先我們在上海時說好的,我把學校分配的宿舍讓你住。”

“可是……”

沈從文見巴金那不安的樣子,放下手裏的書,拉著巴金來到屋外:“你看,這兒確實不錯,是我從湘西出來這麼些年住得最好的地方。朋友來了,如果不讓他也住住,我還真就過意不去。”

國立青島大學分配給沈從文居住的今福山路3號宿舍,是一棟距學校不遠的三層樓建築,沈從文的一套住房,正對著海麵,從窗口,可以望見陽光下“隨時變幻著顏色的海麵和天光雲影”。

沈從文在住到這裏來之後,曾寫下了這樣輕鬆的文字:“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頓小艇的平塢後,向作寶石藍顏色放光的海麵滑去。風是極清和溫柔的,海浪輕輕的拍著船頭船舷,船身側向一邊,輕盈的如同一隻掠水的燕子。”

文字所描寫的風景,實際上是宿舍到下麵的海灘上隨處可見的。沈從文對這裏的美麗感受很深切:

“青島地方的五月六月天氣是那麼好,各處地方是綠蔭蔭的。各處是不知名的花,天上的雲同海中的水時時刻刻在變幻各種顏色,還有那種清柔的,微澀的,使人皮膚潤澤,眼目光輝,感情活潑,靈魂柔軟的流動空氣……”在小說《若墨醫生》裏麵,他這樣地告訴讀者說。

沈從文把這地方讓給巴金,自己去學校找了個地方棲身。在都安頓好了之後,白天,倆人各忙著自己的事情,一到傍晚,便聚在一起,“毫無拘束地在櫻花林中散步”,說自己想說的事情。除了他倆人,常常還會有一個極標誌的姑娘伴在他們身邊。

這姑娘便是九妹,她跟著沈從文來到青島,仍然是插班借讀,繼續學習法語。巴金後來回憶著這段往事說:

“我在他那裏過得很愉快,我隨便,他也隨便,好像我們有幾十年的交往一樣。他的妹妹在山東大學念書,有時也和我們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他對妹妹很友愛,很體貼……”

在閑聊中,沈從文講得最多的,還是徐誌摩:“我在去中國公立大學做教師之前,每個月要賣一部稿子養家,徐誌摩常常給我幫忙,後來,寫多了,賣稿有困難,徐誌摩便介紹我到大學教書。”

巴金則跟沈從文講了一個故事,一個自己正在今福山路3號開始動筆要寫的故事:

“一個畫家,把一女模特兒收為情婦後,不久便想拋棄她。模特兒於是聲明,若這樣自已將自殺。畫家不信,結果模特兒真跳樓自殺,未遂身殘。畫家悔恨不已,隻好與她結婚,但婚後生活卻極為不幸。”

“這故事與莫泊桑的《模特兒》比較接近。”沈從文坦率地說:“《模特兒》講一個丈夫發現妻子不忠後決定殺死她,可當她孤獨無助地站在他麵前時,他的同情心產生了,於是帶她回家,撫養她,照顧她。妻子不明真情,十分感激他;而丈夫又憐憫又厭惡她甚至再起殺心,最後她終於壽終正寢了。”

沈從文說完,不等巴金回答,又說:“無愛的婚姻悲劇,絕對是這個世界上比較普遍的事情。”

巴金的這個愛情悲劇故事在青島寫成了,取名為《愛》,除了這個短篇,巴金還在沈從文的家裏寫了中篇小說《砂丁》的序言,在“序言”中,巴金說,“希望永遠立在我們的前麵,就在陰雲掩蔽了全個天空的時候,我也不會悲觀的”;還指出,這是“用另一種筆調寫成的”,是“忙迫”中的產物;末尾,巴金特別注明“一九三二年九月巴金在青島”。??

時間很快過去,巴金在沈從文家裏住了一星期,他有事要去北平。臨別時,沈從文給巴金寫了自已兩個朋友的地址:

“你到北平,可以去看這兩個朋友,不用介紹,隻要提我的名字,他們一定會好好待你。”

沈從文介紹的這兩個人,一位姓程,在城裏工作,業餘搞點翻譯;一位姓夏,在燕京大學教書。巴金後來去找到他倆,隻說沈從文介紹的,他們果然待巴金十分友好,與巴金談文學、談沈從文。

巴金後來回憶說:“我從談話時看得出,他倆對沈從文都非常關心。以後接觸到了更多的沈從文的朋友,我發現他們對沈從文同樣都有一種很深的感情。”

這倆人後來也成了巴金的朋友,巴金一年後再到北平,還去燕京大學夏教授的宿舍裏住了十幾天,一直把中篇小說《電》寫完。

“我常說我是靠朋友生活的。友情在我過去的生活中,就像一盞明燈,照徹了我靈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又多了一點點光彩。我有時禁不住問自己,假如我沒有那麼多朋友,我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可憐的人?我自己也不敢給一個回答。”巴金後來十分感慨地說。

1932年的沈從文,精力十分旺盛,這年在報刊發表作品近40篇,出版了《虎雛》、《記胡也頻》、《泥塗》、《都市一婦人》等集子。創作上的豐收,對沈從文來說已經習以為常,而愛情上的豐收,卻剛剛開始。

元旦節剛過,沈從文就急急忙忙地從青島趕往蘇州,在蘇州九如巷三號大宅中,拜見了嶽父和嶽母。他們都是挺開明的人,看見女兒自己願意,一家大小又都喜歡他,便也就同意了。

八天後,沈從文與張兆和在蘇州舉行了一個並不那麼簡單的訂婚儀式,然後雙雙來到青島。

沈從文人生最美妙的日子,就這麼開始了。白日裏,他安心於寫作和閱讀,張兆和去青島大學圖書館上班,下班以後,倆人熱聊起來,人生、文學,還有社會上的種種事情。

冬天很快過去,春天說來就來了,沈從文陪著張兆和,去嶗山作一日遊,路過北九水時,“見村中有死者家人‘報廟’行列,一小女孩奉靈幡引路。”

這樣的全中國都依循的風俗,讓沈從文想到了故鄉。他忘了趕路,站著看了很久,甚至陷入了沉思,直到張兆和在前麵大聲催他,才應聲去追趕張兆和。

“真是太妙了,剛才的這一幕我想是印入我的靈魂中了,我一定會據此寫出一篇小說、一篇最好的小說。三三,你信嗎?”沈從文有些激動地說。

作為文學素養很高的張兆和,是很能欣賞沈從文文章的人,何況她很清楚,能讓自己未婚夫——一個頗有天份的作家如此動容的事情,他一定會寫出一篇好文章來,張兆和十分愉快地回答:

“我相信,我相信你據此會有一篇好文章出來,隻是,今天還是專心玩玩吧。”

有個女人在身邊,真好!

生活上一塌糊塗的沈從文,因為張兆和的到來,人一時變得精神許多。張兆和以女人的細心和溫柔照料著他,操持著他倆與九妹的生活,常常因為九妹的一聲嫂子,沈從文的一聲“三三”,欣喜不已。

張兆和很快成了九妹最好的朋友,直到她晚年,隻要提到九妹時,還是會情不自禁地誇讚說:“九妹可美了!”

在張兆和沒有來到沈從文身邊之前,沈從文的生活有時靠九妹沈嶽萌照顧一下,嶽萌是世上最讓人喜歡的妹妹,沈從文也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母親黃英攜九妹從湘西來北京、隨著沈從文又到上海,沈從文靠一枝筆打天下,為了生活,他流著鼻血趕稿子,在這段時間裏,光景雖然慘淡,親情一直很濃烈。後來,沈從文大哥沈雲麓到上海接了母親回湘西去,兄妹倆生活常陷入窘境,飯也開不出,沒炭生火,沈從文把鋪蓋包著腳,坐在桌邊教九妹讀書。

九妹是沈從文生命的光亮,曾給他的創作帶來了無窮的靈感,他筆下的湘西少女,多以九妹為參照物。對於九妹,沈從文也是寄予很高的希望,一心想把她打造成像淩叔華、林徽因那樣的知性女人。沈從文開始專門請大學法語係四年級的學生教她,後來幹脆請法國人來教他英語和法語。他為九妹預許了將來讀書的一切費用,希望她將來能去法國或美國深造,有完全異於湘西女人的命運。

沈從文的初期作品集,總是讓九妹來給題字。在沈從文苦戀張兆和無果的三年中,唯有九妹陪著他度過寂寞。當沈從文去武大教書時,他留下九妹繼續上海求學。偶爾因假因事去看她時,總會發現她一個人住在那個俄國菜館樓上小房間裏,認真地翻著字典看原版法文《吉訶德先生》。

兄妹倆相見萬分高興,做哥哥的便一定要請妹妹去電影、吃飯館,結果,常常會使得沈從文離開妹妹時弄得連回去的路費也剩不下來。每當這時候,九妹一定會不知從什麼地方掏出一些銀元來,塞到哥哥手上。

“你哪兒來的?”

“還不都是你給的!”

“你可不興這麼節約!”沈從文說話的態度雖然很嚴肅,卻因為回去的需要,也就並沒有把錢再還給九妹。

沈從文這樣的一種不會安排生活的狀況,張兆和一來就發現了,麵對一對毫無生活經驗的兄妹,張兆和隻好放棄到北大讀研究生的機會,開始料理沈從文的家庭事務。

到五月時,快樂中的沈從文似乎突然驚醒過來,責怪自己說:“我怎麼能這樣呢?”

“你怎麼啦?”張兆和有些擔心地問他。

“我竟成了重色輕友的小人。”

“是怎麼回事?”

“我們都訂婚三個多月了,怎麼就沒有想到給胡先生去一個信。”

張兆和笑著看他一眼,搖搖頭走開,沈從文坐下來給胡適寫信。

適之先生:

多久不給您寫信,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因為我已經訂了婚。人就是在中公讀書那個張家女孩子,近來也在這邊作點小事,兩人每次談到過去一些日子的事情時,總覺得應當感謝的是適之先生:“若不是那麼一個校長,怎麼會請到一個那麼蹩腳的先生?”在這裏生活倒很好,8月7月也許還得過北平,因為在這邊學校教書,讀書太少,我總覺得十分慚愧,恐怕對不起學生。隻希望簡簡單單過一陣日子,好好的來讀一些書。

從文敬上五月四日

幾年之後,張兆和問沈從文:“為什麼許多很好看的女人你去不麻煩,卻老纏住我。我又並不是什麼美人,很平凡,老實而不調皮罷了。”

“美不是固定無界限的名詞,凡事凡物對一個人能夠激起情緒引起驚訝感到舒服就是美。你由於聰明和謹慎,顯得多情而貞潔,容易使人關心或傾心。我覺得正是你溫和的眼光能馴服我的野心,澄清我的雜念。我認識了很多女子,能征服我,統一我,惟你有這種魔力或能力。”

沈從文回答了這麼多,卻仍然感到有許多要說的,隻是一時不知從那裏說起,稍稍停了一會,才又開口,再說出那句被後人爭相反複吟誦的情語:

“我這輩子走過許多地方的路,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上過一個正當最好年紀的人。”

三一、結婚與《記丁玲女士》

沈從文還沒有等到胡適的回信時,卻得到了丁玲被捕的消息。果然是那位愛她的馮達出賣了她,沈從文的憂慮成了現實。

就在沈從文與張兆和在蘇州訂婚時,丁玲與馮達搬到北四川路昆山花園。這裏作為一個地下黨的聯絡點,使丁玲開始了一種新的很有意義、又充滿風險的生活。

遺憾的是,這樣的生活還剛剛開始,馮達就被國民黨政府抓去了。受審中,開始他還竭力分辯,說自己隻是個普通人,跟共產黨沒什麼關係。當敵人提出要到他家去看看,以證明他不是共產黨時,他盡力地拖延了一下時間,就抱著僥幸的心理供出了北四川路昆山花園——這個地下黨的聯絡地點。

丁玲很快被逮捕,並與馮達關在一起。看著馮達賭咒、罵自己、承認犯了罪、連累別人、是個不可饒恕的人,但死不承認自首,反複申言自己沒有自首的念頭。丁玲默然無語,她想到了沈從文那句憂慮的話。對於馮達,丁玲曾在《魍魎世界》中說過這樣一段話:

“誰知就在這寂寞孤淒的時候,馮達走進了我的生活。這是一個陌生人,我一點也不了解他。他用一種平穩的生活態度來幫助我。他沒有熱,也沒有光,也不能吸引我,但他不嚇唬我,不驚動我。他是一個獨身漢,沒有戀愛過,他隻是平平靜靜地工作。”

如果,當時的丁玲真能享有平靜工作的生活,或許她的選擇是對的,但在那樣的1933年,蔣介石正竭盡全力要剿滅共產黨的年月,她這個共產黨員,又怎麼可能有“平靜”二字!

丁玲是1933年5月14日被捕的,逮捕她的是國民黨中統特務。當時的丁玲在社會上已經很有聲望,加上魯迅、宋慶齡等國內外進步人士的大力營救,國民黨當局一時不便對她下手,就將她轉移到南京,秘密地軟禁起來。

自已並不想投入革命中的沈從文,聞訊老朋友被捕後,5月23日,他在蔡元培、楊銓等三十八位文化界知名人士為營救丁玲和潘梓年而給國民黨政府行政院的電報上具名,要求釋放丁、潘二人。

丁玲的被捕使沈從文既悲痛又憤怒,在不安地等待消息中,5月25日,他揮筆寫下了《丁玲女士被捕》一文,寄給胡適在北平主編的《獨立評論》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