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正說著,雨停了。還沒等院子裏的雨水流出去,天又晴了。真是好怪。我說,你們這兒的雨真怪,來得快,去得也快。輕風笑著說,就是這樣啊。驚雷的眼睛很大,卻很害羞。我想跟他說兩句,但不可能。

琴心已經把飯做好了。她讓輕風給我把飯菜端過來,輕風說,今天我陪你吃。我感激地說,好啊,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陪我吃飯了。她驚奇地問我,真的?我笑了笑說,當然是真的,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外飄蕩,剛開始幹過旅遊,後來幹脆自己成了一個遊客,我感覺自己可能快死了,所以也沒有交朋友的心,到哪裏都是一個人吃飯。她望著我的臉說,你得的是什麼病?我說,是絕症。她說,到底是什麼病?我說,其實我也沒查是什麼病,反正我會無緣無故地發燒,常常退不下來,每次看病時,醫生都說要找我的家人,我說他們都不在這裏,醫生便說我的病很嚴重,讓我最好趕緊回家。其實,這沒什麼,我的病主要在心裏,我每天都能感覺到我的精神、血液和呼吸在從我身體裏一點點地撤走,我一天不如一天。她說,那你為什麼不回家呢?我苦笑了,我還能回去嗎?

她問,為什麼?

我說,你後麵會知道的。

她看著我說,我覺得你這個人真的很怪,你不是說你還有兒子嗎?你就應該為他活著,盡父親的責任。我一聽,便抬頭望著門外,門外的雨水已經完全撤走,隻剩下沁住的地麵,還有些濕。我說,我真的無法麵對他。她說,但你也不能死啊,從你的文章來看,你這個人也挺男子氣的,怎麼這樣柔弱?我說,我有時候也想活,但我覺得肯定是活不久了,我不能再給他們帶去災難。

她低頭吃著飯,忽然上下看了看我說,我覺得你不挺好的嗎?我微笑道,我真的覺得我快死了,這種感覺很清晰,很真切。她吃飯的速度很快,放筷子的聲音也很大,很有些男孩子氣。我笑道,不說了,其實這真的沒什麼,你看,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少一個我能少什麼呢?而多一個我又能多出什麼呢?就像大海一樣,你說少一滴水能看得出來嗎?她說,但對那滴水的意義就不一樣,大海是由無數的水滴彙成的。我說,可有些水滴自願變成雲彩。她苦笑道,你這樣說,我也沒辦法。

我吃了一點兒就不想吃了。最近,我的飯量越來越小,有時候我都感覺不到餓。我笑道,你別勸我了,我們其實都犯了同一個錯,覺得能夠拯救什麼,我過去想拯救我自己和我愛的女人,現在你又想拯救我,都是徒勞,生命有生命的規律,我們都太理想,所以悲劇也便太深,但你有沒有發現,這個村子裏的人對生命的認識就沒有我們這樣執著,你來的前幾天,死了一個人,我去參加了他們的葬禮,太不可思議了。這裏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他們對生命失去的認識是一種快樂,而我們則認為是悲傷。你已經跟他們不一樣了,你接受了太多的現代文明,已經被異化了,跟我差不多了。這太可惜了。你要知道,你中學時候就去城裏上學和現在上大學,對這個村子其實不是什麼好事,而是滅頂之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點點頭說,我明白,有時候我也想這個問題,但我們這裏真的太窮太落後了。

我有些傷感地說,不,我知道你沒有去過多少地方,可我都去過,整個中國我幾乎都轉遍了。到處都被開發,到處都被現代文明汙染。你去過九寨溝嗎?那是多美的地方,我相信那就是神們常常聚會的地方,可現在呢,全世界的人都去踐踏,我相信過不了多少年,那裏就會變成一個很肮髒的地方。同樣,過不了多久,這個叫西北偏西的村子也會被人開發,說不定那個人就是你。你不要認為不可能,一切都是有可能的。現代人被欲望已經徹底征服了。但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沒有滿足的時候。所以說這裏的問題不是貧窮的問題。我不反對欲望,但這裏是個欲望有節製的地方,這裏的一切雖然不可思議,但卻井然有序,人們生活得很自足。這難道還不夠嗎?什麼是幸福?幸福就是你生活在自足之中,比如老子提倡的小國寡民,老死不相往來的生活,就是一種自足的生活。但現代文明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人的幸福是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絕對發達的基礎上才會有,這簡直是大謬。這種思想隻會鼓勵我們的欲望,而對精神卻隻有損失。物質與精神的關係是微妙的,複雜的,有些人隻要能維持正常的生存就會生活在自足的幸福生活裏,比如那些信仰者,比如馬克思

輕風打起了哈欠,我知道她不願意聽這些枯燥的言論,便笑著說,算了,我現在說你也不懂,不說了。

輕風有些不好意思,她說,對不起,我是沒睡好,我覺得你說的也有道理,算了,我們不說這些了,還是說說你的小說吧

我有些忐忑不安地問,對了,你讀了我後麵的部分了嗎?

她笑了一下,才說,讀了,後麵的幾章我也拿去讀了,沒給你說。

我這才轉過身來看桌上的稿件,發現被我修改過的她都看過了,有些不好意思。我說,有些地方,可能寫得有些過,是嗎?

她笑了笑,並不看我,說,我覺得寫的挺好,我倒不是覺得你寫得過,而是覺得你寫得還不夠開,太有些拘束了。

我笑道,我一直覺得我兒子可能會看到它,所以不敢放開。

她笑道,可你現在不是一個父親,而是一個作家啊。

我笑道,我也常常對自己這樣說,但我還是覺得做一個父親比做一個作家要真實、親切得多,父親是要有所顧忌的,作家可以無所謂,無責任。也許這就是我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作家的原因吧。

我說得很苦澀。說真的,這一直是我寫這本書的一塊心病。我說,我考慮了很久,按目前中國人的道德認識,這樣比較穩妥些。我不想出風頭,隻求能出版就行了。

她說,可你不想出風頭,就不可能有好的市場。

我苦澀地笑道,這是沒辦法的,我想,即使如此,這本書也足以引起一陣風波了。

她說,倒也是。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看見太陽已經完全地隱沒在西山下,四周一片莊嚴。風在樹梢上無聲地走著,一股清涼襲來。我有一些咳嗽。她說,下雨後有些冷,你多穿點。我說,沒關係。

她突然說,要不,我們到外麵去轉一轉。

我看了看琴心的房間說,可以嗎?

她說,有什麼不可以的,不就是一起散散步嗎?

我走的時候,特意到琴心的房間去了一下,對琴心說,輕風說和我去外麵看看你們的田野,我和她再聊聊。

琴心走上前來,悄悄地說,你給我問問她有沒有對象。

我點點頭。

我們出來了。很多人都看著我們,有些異樣的神情。我說,你看,他們都不習慣。輕風說,有什麼啊,不就是散散步嗎,我們年齡相差這麼大,能怎麼樣。

她的直率使我放了心。我衝所有的人都點著頭,說,輕風要帶我去看看她家的田地。

人們互相轉達著這個消息。我有些失望,怎麼這裏還有這些封建的思想?轉念又一想,也很正常,大概那個創始人對這一點也是自己的想法,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們來到了田野上。雨浸後的田野一片香甜。

我不敢看她的臉,像個害羞的孩子似地問她,你覺得這個故事怎麼樣?

她笑出了聲,說,故事很新鮮,其實也不新鮮了,我們大學生中這樣的事已經很多了。

我驚奇地問,真的嗎?

她笑道,真的,這有什麼啊。這還算好的,有些宿舍,男女生都混居呢。

我睜大了眼睛。她說,你比如我們宿舍吧,我的男朋友在外地,可是,其他三個人都有男朋友,有一天,一個女生把男朋友帶到宿舍裏了,他們在半夜裏就那樣了,你說讓我們怎麼睡覺?我們其他三個人就穿著衣服睡了一晚上。後來的情形更糟。我記得有一天,她們三個人都把男朋友帶到了宿舍,半夜裏拚命地那樣,我當時都覺得害怕,真的,我都懷疑我是不是在上大學,我疑心自己來到了一個黃色錄相拍攝現場。你還不相信,真的,現在大學裏可真的變了。我們老師說,性革命早已到了中國,可還不讓人們說。

我歎了口氣。我忽然問,你對虛擬性愛怎麼看?

她想了想說,我覺得這個很正常,現在很多人都這樣做愛。她說“做愛”兩個字時沒有一絲猶豫的口氣使我也很詫異。她說,其實這就是人們的性幻想的一種實現而已。過去人們隻是在夢中這樣,或想象才可以,但現在可以通過一些聊天軟件直接實現。你可能還不知道,前幾天我回來的車上讀到一則消息,說的就是這樣的事。一個民工組織了一個賣淫團夥,他讓那些三陪女通過視頻窗口跳脫衣舞,然後把那些男的挑逗起來,再約地方。這個團夥後來被逮住了。現在真是亂七八糟。但是,我覺得這種虛擬性愛也隻是幻想,人們還是想回到真實中去,所以免不了要見麵。

我驚了一下,說,就是,還是要見麵,我後麵的故事都已經被你說中了。不過,見麵並非那樣容易。

她說,反正我能大概地想象到後麵的故事,這也沒什麼啊。人們關心的是主人公的命運,所以你不要那麼敏感,也不必那麼灰心。我還想知道後麵的故事呢。

我聽了後說,真的嗎?

她說,真的。

我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田野的盡頭。我這才發覺它們的四周基本都是沙漠,隻有這一片綠洲。我驚歎道,啊,真的如此奇特,在沙漠的中心,竟然有這樣一片人間仙境。

她也有些高興地說,你真的覺得這裏很好?

我點點頭,嗯。

她說,你這樣說我真的太高興了。我在大學裏都不敢給人們說起我的家鄉,一則他們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反正是最偏僻的西部;二則我自己覺得這裏太落後太荒涼了。

我說,等你在都市裏疲倦後,你就會知道這裏的價值。在我看來,它們比世界上所有那些大都市都要珍貴都要美麗。

她說,你這樣說我真的太高興了,我的心結也就解開了。其實,我對現代文明也很矛盾。

我忽然問,你跟你男朋友談得怎麼樣?

她有些羞澀地說,怎麼說呢,我覺得我們非常好。我們在精神上很充實,也很豐富。我們在網上無話不談,一談就談個沒完。所以,我對網戀很支持,網戀首先是從真實的內心開始,是真正的真實,而現實生活中的戀愛首先是從外貌開始,是表相。

我說,你們現在還不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嗎?

她說,知道啊,我們都把照片發給對方看。他長得並不帥,但我覺得他很上進,也非常善良,還非常理解我。

我笑道,他覺得你呢。

她哧哧地笑道,他覺得我長得特別漂亮,而且非常樸實。你知道嗎,他是第一個說我樸實的。一開始我覺得這樣說我無疑是說我土,但後來我就覺得是說到了我的本質上了。

我說,你們對見麵怎麼看。

她說,說實話,見麵不就是想那樣嗎?所以我剛開始答應了他,後來又拒絕了他。

我問,為什麼?

她說,我覺得還是對性保持一點神秘好一些,這樣對我們的愛情會好一些。我們宿舍的經常在宿舍裏做愛,她們對做愛已經無所謂了。有一個女生對我說,她有時候有一種想去當一次妓女的想法。

我睜大了眼睛。她說,真的,她說,她有時候這種想法非常強烈,總想知道和別的男人做愛是什麼滋味。她說的時候,還有一個女生都支持她呢。我認為,這就是她們在宿舍裏集體做愛時的結果。他們原以為,做愛就是愛情,可後來才發現欲望傷害了最寶貴的愛情。所以,當我男朋友想見我的時候,我就拒絕了他。我也給他說了我的理由。他也同意。

我又問她,那你為什麼昨天又要急著去見他。

她說,我說真的,你不要笑我。我點點頭。她說,其實我也常常想那樣,我在回來的路上想,他也那樣想,這是人的正常的想法啊,有什麼錯嗎?沒有啊。過去的人是沒條件那樣,可現在我們有條件,是我們害怕。我覺得這樣不好,對身體和精神都不好,所以我想去見他。

我又笑著問她,為什麼又不去了呢?

她說,一方麵是你,我覺得你這個人其實非常真實,也非常高尚,我不能拒絕你;另一方麵,我在昨晚上也想通了,我們不應該這樣早地見麵,等我快畢業時去見他,然後我們一起到某個城市去,在那裏結婚,生孩子。

她說的一點都不含蓄,但卻沒有一絲的羞澀,相反,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說,幻想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