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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是在高燒中改完最後部分的,當我將這一工程結束時,我的心裏突然間空空的,像是大海裏的水忽然間都消失了,隻剩下巨大而渺茫的鹽的海底。已經沒有了悲傷,也沒有了歡樂。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到屋外去轉了轉。下弦月還斜掛在天上,使人疑心它總會掉下來。小時候我老在想這個問題,它怎麼會掉不下來呢?它不是在虛空中嗎?它並沒有生活在現實中啊!可是它從來沒有掉下來。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對一個人是真實的,可能對另一個人是虛假的,比如宗教信仰;而人們覺得是虛假的,恰恰可能是最真實的,比如網絡中的現實。人們總是認為自己感知的一切是真實的,而自己感知不到的東西是虛假的,就好像西北偏西這個村子,讀者朋友一定會認為是我胡編的,可它真的存在。

我看見月光照耀下的西北偏西的村子像是千年前的一張照片,黑白的,影子那樣分明。又像是夢中的情景。我獨自一人進了那黑白的照片,進入了夢中。我望著潔淨的虛空,有一種脫塵而去的感覺。我仿佛突然間真正地遠離了世間的一切,進入一個神聖莊嚴而又永恒的世界。那一瞬間,我有一種非常神奇的感受,究竟是這世界生活在夢中,還是我和眼前的世界在夢中。究竟哪一個世界更真切,或者說,究竟哪一個世界是我們真正想要的?眼前的世界是被人忽視的,是紛擾的世界真正沉靜之後的心境,是現實世界之外的另一存在。我突然想,也許原初的人類就是在這樣一種心境中生活的,充滿了詩意,充滿了神秘,自然也充滿了孤獨。

我很想到客棧外的田野去轉一轉。我披了衣服,悄悄地打開了客棧的門,往外走去。剛剛走了幾步,就看見月光下兀立一個人。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我。我魂飛天外,以為見了鬼。仔細一看,真的是一個人。他見我看他,動了動。

我便往前走去,覺得有些熟悉。再往前走,看清楚了,是暗影。我這才放了心。

我說,大叔,您好!

他說,我就叫你楊樹吧。我在這裏等了你好久了。

我更是吃了一驚,問他,你知道我要出來?

他點了點頭,說,我看見你的燈一直亮著,便等著。

我還是非常驚奇,你等我幹什麼呢?

他說,我們一邊走一邊說吧,你要去哪裏?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想看看月光下的世界。我覺得它非常地美。

他說,可惜啊,它也快完了。

我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完呢?

他說,聽你說,我們這裏的一切都與你們那邊不一樣,是嗎?

我說,是啊,很多地方都不一樣,我覺得這裏很特別,很有詩意,詩意,你懂不懂?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不懂,我其實沒有任何文化。

我驚奇地看他,他笑道,是真的,我們這裏的很多人都沒有文化,隻有寡婦琴心的女兒輕風和兒子驚雷有文化。

我更為驚奇,為什麼?

他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們的祖先不喜歡文化,我們的事情都是靠嘴傳下來的,我聽我父親活著的時候說,我們的祖先說,文化使人遠離大道。你知道大道是什麼意思嗎?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居然真有這樣的事。我說,大道就是指世界最初的道德,不,應該是道,意思是,世界最初的樣子就應該是你們西北偏西這個村子的樣子,一個詩意的世界。

他聽完後也不做更多的解釋,說,我知道你很喜歡我們這裏,琴心給我說過。琴心的丈夫是我們這裏第一個走出去的人。我聽老人們講,一百年前,我們四周都是沙漠和戈壁,就我們這裏是綠的。那時候我們跟外界沒有任何來往,這裏非常穩定。可是,後來有一條路修到了這附近,但離我們還是很遠,而且過路的人也很少,所以還安穩。大概到二十年前左右,琴心的丈夫流雲去了一趟外地,回來後就說外麵有多好多好,出去看世界的人就多了些。再後來,在流雲的帶動下,那條路就修到了我們跟前,我們跟外界的來往就多了。流雲還在村子裏開了這家月光下客棧。流雲說,他到任何地方去都沒有看見比我們這裏的月光更亮的,所以就叫月光下客棧了。當時,我反對過,可出去的人都說外麵有多好多好。我想問問你,外麵真的好嗎?

我苦笑道,外麵是一個花花世界,的確有很多好處,但我覺得外麵的人活得沒有你們這裏的人這麼快樂,安靜和幸福。

他喜道,那你也讚成我的意思了?

我笑道,說真的,我都不想離開這裏了。我的名字叫楊樹,我越來越覺得這裏的一切跟我有一種冥冥中的溝通,我太喜歡這裏了。我實話跟你說吧,我可能快死了,反正我是活不長了,我想死在你們這裏。就把我埋在村西那些奇花異草之地吧。不知道你們願意不願意,但我絕對不會太麻煩你們的。我還有一些錢,誰願意把我埋掉,我就把這些錢給誰。不知道你們願意不願意?

他驚疑地看著我說,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怎麼會死呢?雖然剛來的時候我看見你的臉覺得你可能會很快死的,但過了很多天後,我發現你的臉色比原來要好得多。你不會這麼快就死的。

我笑道,對了,大叔,你不是能預知人的生死嗎?難道還看不出我的生死來?

他搖搖頭說,這隻是一種預感而已,預感隻是一會兒的感覺,你要真正想知道什麼,卻很難。你來的時候,我就對琴心說過,你會來的,而且你對我們這裏的一切有著非常大的關係,至於什麼關係,我卻說不清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這裏不安穩了。

我問道,你是說我的到來使這裏不安了嗎?

他說,不完全是,其實,從流雲開始,我就覺得這裏不安穩了。那時,每來一個外麵的人,我都很擔心。流雲開了客棧後的一陣子,我們這裏很不安穩,但因為都是些沒文化的人經過,似乎也沒什麼。流雲後來死了,再後來,有了汽車後,這兒又好了一陣子,因為汽車都不願意在這裏停,所以流雲的客棧也就成了空的。即使偶爾有人路過這裏,也不像你要住一陣子。他們都是很晚才來,住一晚上,第二天匆匆上路。沒有人真正了解這裏。你來的時候也應該能看到,除了我們這裏的人,任何人都進不了這裏。現在,流雲的兒女都從很小的時候就出去上學,開始學文化。這是流雲死的時候對琴心的要求。流雲無論如何也要讓自己的兒女學文化,走出這裏。我們這裏沒有多少錢,聽說現在上學要花很多錢。我們這裏的人都上不起學。我想問你,文化真的那樣好嗎?

我歎了口氣,說,它是雙刃劍,意思是有好有壞,但目前我個人認為壞的成份已經占了多數。其實人活著不一定非要吃多少,穿多好看,關鍵是要覺得自己過得充實,活得健康,有意義。你們這兒的人可能沒覺得這兒有多好,但我不這樣看。在我所去過的地方,隻有你們這兒的人長壽,而且好像生活在古老的社會中,根本與現代社會無關。也許想出去的人是覺得外麵的世界多彩吧,每個人的認識是不一樣的,我們不能強求他們。

暗影歎口氣說,但我是有責任的,你知道我師父在臨死時跟我說什麼嗎?他說,暗影,你要保護好這裏,不要讓外人到這裏來,也不要讓這裏的人到外麵去,你如果保護不了的話,我們這裏就沒了。我當時問他,為什麼不讓我們這裏的人跟外麵的人接觸?他說,我也不知道,這是祖先的遺訓。他還說,千萬別讓我們的人學文化。

我驚道,他真的是這樣說的嗎?

暗影點點頭。我奇道,你知道莊子嗎?

他搖搖頭說,是哪裏人?

我笑道,他是古代人,他說,大道就是被人類的文化敗壞的,如果分析今天的社會,就是外麵的花花世界會擾亂人們的眼睛,外麵的聲音特別是人的各種思想會擾亂人們的心,會擾亂我們的耳朵,使我們再也聽不到真正的聲音,等等吧,所以他提倡人不學文化,而要人混混沌沌地活著,沒想到真有這樣的生活。這真是奇跡。噢,對了,難道你們這裏沒有族長什麼的?

他笑道,沒有啊。

我問,那出了什麼事後誰來決定啊?

他說,我們這裏一切都很好啊,即使有什麼難以解決的事,大家一起商量決定,如果有意見相左的,就數人頭,人頭多的就是對的,人頭少的就是錯的。

我問,難道不問老人們的意見嗎?

他說,肯定不問了。老人們怎麼能管這些事呢?他們對這些事也不會關心的。再說,我們祖先也傳下來一個規矩,就是任何事都由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人決定。十六歲以下的兒童和六十歲以上的人都不用去思考什麼問題,能勞動的就勞動,勞動不了的就休息。

我更是驚奇,我說,那你呢?你是這裏最有說話權的人啊。

他說,我隻能把我的預感告訴大家,我不能站在任何一邊。

我說,那你有時候錯了呢?

他說,當然會錯的,但我會告訴他們我可能會錯,錯的時候往往是我的預感不清晰的時候。

我說,可是預感隻是說明命運,而我們有時候不能隻靠命運活著。

他說,你說什麼?

我說,比如有時候,我們覺得活得沒意思的時候,會怎麼辦呢?

他說,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你看看,我們這裏的人可從來沒覺得活得沒意思。這都是你們那邊人的想法。你們為什麼會覺得沒意思呢?

我又驚又奇,說,我們常常覺得生活沒有意思,唉,怎麼給你說呢?就是說我們那邊的人常常覺得活得有些多餘,你明白嗎?還不懂?比如說我吧,我做過一些對不起我家庭的事,我的心裏還想著另一個人,那個人死了,我也覺得自己死了,所以,現在活著就是多餘。

他歎道,這就是你們那邊的人的苦惱吧,我們可沒有。

我這才想起他等我的事,便問,對了,你為什麼要等我?

他說,怎麼說呢,你剛來的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危險,後來我又覺得你這個人很親近,我說不清楚,反正我覺得你跟我們這裏一定會有關係。這麼說吧,我一直在找一個徒弟,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現在的年輕人大都向往外麵的世界,沒有一個合適的。隻有你對這裏有感情,所以我想找你談談。

我驚奇得大笑,怎麼會看上我這個快死的人呢?

他說,你死不死還不一定呢,但我覺得如果你真的要留在這兒的話,想讓你學學我的法術。

我搖了搖頭說,肯定不行,我滿腦子的現代觀念,我也沒有預知能力,哪裏能做你的徒弟呢,不行,不行。

他有些失望,歎了口氣說,我以為你會答應。

我笑道,一則我不是你們的人,二則我真的快死了,我今天發的是高燒,你摸我的頭,很燒吧,我可能是回光返照而已。你還是另選他人吧。

他還是不死心,走了一會兒後又說,你有沒有預知能力還很難說。

我奇道,有沒有預知能力我自己知道啊。

他說,不一定,你難道不覺得我們這裏很奇怪嗎?到我們這裏生活一段時間後,你的很多想法都會變的,你慢慢地就能感覺到世界在你心裏,神就在你跟前。你感覺到了嗎?

我說,不錯,在這段時間裏,我能感覺到我與這個世界很近很近了,也能感覺到這裏的神奇,但我沒感覺到神的存在。

他說,這沒關係,隻要你不走,你再試試看。

我說,肯定沒時間了,我這次發燒是再也不會退下來了。我倒是要求你一件事,我希望在我死後你們能收留我。我真的非常喜歡這裏,這裏是我的最後的歸宿。

他沒說什麼,慢慢地往回走著。我說,你能答應我嗎?

他說,我不知道,沒有外人死在我們這裏的,你是第一個。

回到客棧門前時,他說,你不要把我們說的話給任何人說。

我說,我知道。

我回到客棧後想起暗影的話,覺得非常有趣。跟他的談話使我對這個村子有了一個基本的認識,基於這樣的認識,我對這裏更是向往了。如果以前我想起自己快死了還存在一些悲傷的話,可現在我一點悲傷都沒了。我想就這麼快樂地驚奇地死去。

不知什麼時候我睡著了。是輕風把我叫醒的。我睜開眼睛一看,她端著一碗什麼站在我麵前。我笑了笑,想起來,她說,別起來了,把這碗湯喝下去,你的燒就退了。琴心這時也進來了,說,你怎麼又發起燒來了,嚇死我了。我笑著說,沒什麼,我覺得自己很好。琴心嗔道,什麼很好,都成這樣了。輕風說,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倒真奇了,真的一天一夜?琴心說,還有假啊,暗影都來過好幾回了。我又笑了,可我真覺得自己很好,大概是我寫那本小說太辛苦了,寫完了,也就覺得一切都放下了,所以睡了這麼久。輕風說,可你一直在發燒。我說,沒什麼,我給你們都說過,我快不行了。

琴心一聽,大聲說道,別說這些話了,快把這湯喝了吧。

我笑了笑把碗放在桌上說,我什麼也不喝了,我知道這些對我都沒有任何用處,我的病是無藥可救的。

輕風有些生氣地問我,你到底是什麼病啊?

我說,我給你說過,肯定是癌症,醫生不告訴我,我也能想到。我到醫院去查過幾次,肝上和肺上都有問題,很嚴重。我沒有錢來治病,也無心去工作,所以就開始旅遊,順便寫我的故事。你想想,我兒子的病剛剛好,還欠著別人的錢呢,可現在我又成了這樣,我如果給琦琦說了,讓她可怎麼活啊。我想,我還是永遠地離開他們好一些,這樣,我既可以逃避我的良心,也使他們好受些。

輕風說,你的小說我看完了,我也正想問你這些呢。我覺得你完全沒必要離開他們,原來是這樣。

我歎道,這是一個借口。其實我在美麗死後就再也不想回到程琦的身邊了,我覺得我的心已經隨著美麗去了。雖然我還愛著程琦,可兩種愛怎麼能生活在一起呢。程琦在我參加美麗的葬禮的當天,跟我沒打一聲招呼就抱著靈靈回達州了。葬完美麗後,我也不敢回老家。我無法麵對父母。我失魂落魄地回到了達州。我記得那是傍晚。當我走到我家樓下時,我沒有一點力氣上去。我對不起她。更重要的是我覺得我無法理清這一切。美麗對我太好了。當然,程琦對我也很好。

琴心說,你都說些什麼呢。輕風說,媽,你先去忙吧。

琴心疑惑地一邊看著我一邊走了。輕風說,可美麗不是說讓你好好對待程琦嗎?你怎麼能辜負她呢?

我歎了口氣說,是的,話雖這麼說,可我到底是無法這樣做的。不是程琦原諒我不原諒我的問題,而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想把這一切都理清楚。所以回到辦公室,給程琦寫了份信,告訴她我想出去一陣子,如果她覺得我不合適,就找另一個人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