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您不相信他?”

“相信!如果老家夥糊塗了,死了,他的兩個女兒是一個子兒也不會給我的,他的全部家當也不值十法郎。今天早上,他把他最後幾套餐具也帶走了,不知什麼緣故。臉色像年輕人一樣。上帝饒恕,我以為他還抹上胭脂,返老還童了哩。”

“一切都包在我身上。”歐也納慌得直哆嗦,擔心出了事。

他上樓走進高老頭的房間。老頭子躺在床上,畢安訓坐在他身旁。

“您好,老爹。”歐也納說道。

老人向他溫柔地笑了笑,眼神模糊地轉向他,問道:“她怎麼樣?”

“很好,您呢?”

“不錯。”

“別讓他累著。”畢安訓邊說邊把歐也納拉到房間的一角。

“怎麼啦?”拉斯蒂涅問道。

“他有沒有救隻能靠奇跡了。他腦溢血很嚴重,給他敷了芥子膏,幸虧他還能感覺,藥起作用了。”

“能把他挪個地方嗎?”

“不行……必須留在這兒,避免任何挪動和精神刺激……”

“我的好畢安訓,”歐也納說道,“咱們兩個人照料他。”

“我已經把我們醫院的主任醫生請來看過了。”

“怎麼樣?”

“明天晚上才有結果。他答應我下了班就來。可惜這倒黴的家夥今早又不老實,問他也不說,強得像頭騾子。我和他說話,他裝作沒聽見,閉上眼睛裝睡不回答,或者睜開眼便哼哼。天亮時他出去過,在城裏不知什麼地方亂跑。他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不知做了什麼鬼交易,弄得筋疲力盡!他的一個女兒來過。”

“是伯爵夫人?”歐也納問道,“一個身材高挑、棕色頭發、眼睛水靈靈的很好看,柔軟的腰肢,還有纖巧的雙腳,是不是?”

“正是。”

“讓我單獨和他待一會兒,”拉斯蒂涅說道,“我來問他,他會把一切都告訴我的。”

“我趁這時候去吃飯。不過注意別讓他太激動了,咱們還有點兒希望。”

“你放心吧。”

等房間裏沒有其他人的時候,高老頭對歐也納說:

“她們明天一定玩得很高興,她們去參加一個盛大舞會。”

“老爹,今早您幹什麼去了,害您今晚這麼難受,非躺在床上不可?”

“沒幹什麼。”

“阿娜斯塔齊來過了?”拉斯蒂涅問道。

“是的。”高老頭回答道。

“那好,您別瞞著我。她又問您要什麼?”

“唉!”高老頭用盡全身力氣說道,“她倒黴透了,算了吧,我的孩子!自從出了鑽石那件事,娜齊就一個錢也沒有了。為了參加這個舞會,她定做了一件金絲銀繡的舞衫,穿在她身上就像一件首飾那樣好看。但那裁縫真不是東西,不肯賒賬,她女仆替她墊付了一千法郎定金。可憐的娜齊竟落到這般田地!令我心都碎了。而那個女仆看見雷斯托已經完全不信任娜齊,生怕墊款收不回來,便串通裁縫,不還一千法郎便不交出衣衫。明天是舞會,舞衫已做好,娜齊毫無辦法,想借我的餐具去典當。她丈夫一定要她參加舞會,好向全巴黎的人展示據說已經被她賣掉的那些鑽石。她能對這個魔鬼說:‘我欠人一千法郎,你替我還了。’這樣的話嗎?不能。我明白這一點。她妹妹但斐納會盛裝出席舞會,阿娜斯塔齊當然不能在她妹妹之下。我可憐的女兒,她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昨天我拿不出一萬二千法郎已經夠慚愧的了,真想拿我剩下的這條老命來抵償。您明白嗎?過去我使盡全力把一切都挺過來了,但這最後一次缺錢傷透了我的心。啊,啊,我把心一橫,東拚西湊,把餐具和腰帶扣賣了六百法郎,將我的終身年金以四百法郎押給了高布賽克老頭,期限是一年。完了,往後我就光啃麵包!我年輕時就是這樣,現在也可以。至少我的娜齊能風風光光地好好過一個晚上。那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就在我枕頭底下。一想到我的頭枕著娜齊喜歡的東西,我心裏便熱乎乎的。她可以辭掉她那可惡的女仆維克圖華,對主人都沒有信心的仆人真是少見!明天我便好了,娜齊十點來。我不想她們以為我生病,否則她們便會不去參加舞會,留下來伺候我。娜齊明天會擁抱我,像擁抱她的孩子一樣,她一和我親熱,我的病就會好的。再說,找藥劑師不也得花掉一千法郎嘛,倒不如把這一千法郎給能治百病的醫生——我的娜齊為好,至少在她窮困的時候,我能給她點兒安慰,借此來補償一下我把錢買了終身年金的錯誤。現在,她跌入萬丈深淵,我卻再也無力拉她上來。唉,我要重操舊業,到敖德薩去買糧食,那裏麥子的價錢比咱們這裏的便宜三倍。麥子進口雖然是禁止的,但製訂法律的先生們並沒有想到要禁止麥子做的東西進口。哈,哈……今天早上我想出辦法了!做澱粉買賣大有可為。”

“他瘋了。”歐也納盯著老頭心裏想。“好了,休息吧,別說話了……”

畢安訓上樓換歐也納下去吃飯。夜裏兩人輪流照顧病人,一個邊看醫書,一個邊給母親和妹妹寫信。第二天,病人的症狀據畢安訓說已有緩解的跡象,但仍需繼續照看,這事也隻有兩位大學生才能勝任,如此無微不至的照應,即使用盡當代讚美的字句,也絕非溢美之詞。他們往老人瘦削的身體上又是放螞蟥,又是敷藥、泡腳,各種療法,沒有這兩位強壯而熱心的年輕人根本無法對付。德·雷斯托夫人沒有來,隻派了個信差來取錢。

“我本以為她會親自來,不過這也不錯,否則她會擔心的。”老頭子對女兒不來似乎反而感到高興。

晚上七點,泰蕾絲送來了但斐納的一封信。

我的朋友,您在幹什麼?難道才相愛,我便遭冷落?在我們心心相印的悄悄話裏,您的靈魂顯得那麼高尚,看得出你是個感情豐富而又專一的男子。正如您在聽摩西的祈禱時所說:“對某些人,這隻不過是些音符,但對另一些人則是永恒的音樂!”您別忘了,今晚我等您一起去參加德·鮑賽昂夫人的舞會。

誠然,阿瞿達先生的婚約今早已在宮中簽署,可憐的子爵夫人直到兩點才知道。所有巴黎人都會擁到她家去,就像老百姓擠到沙灘廣場看處決犯人一樣。去看這個女人是否能強忍痛苦,死也死得體麵,這不是太殘酷了嗎?我的朋友,如果我已經去過她家,這一次肯定是不會去的。但今後她可能不再接待客人了,那我的一切努力豈不前功盡棄。我的情況和別人不一樣,再說,我去也是為了您。我一定等您,如果兩小時內您不到我身邊,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原諒這種無情無義的行為。

拉斯蒂涅提筆寫了下麵的答複:

我正等醫生來,想知道您父親能否活下去,他命已垂危。我會把醫生的診斷帶給您,我擔心凶多吉少。然後由您考慮是否去參加舞會。我愛您。

醫生八點半來,說希望不大,但認為不會馬上死,病情會時好時壞,老人是活是清醒要視情況而定。

“還是早點兒死了好。”醫生最後說了一句。

歐也納把高老頭交給畢安訓照看,自己連忙跑去把噩耗告訴德·紐沁根夫人。他還滿腦子家庭觀念,以為一切喜慶應該中止。

拉斯蒂涅正要出去時,一直像在昏睡的高老頭猛地坐起來,衝他喊道:

“叫她照樣去玩。”

年輕人滿懷悲痛地來到但斐納家,看見她已經梳好頭、穿上鞋,就剩跳舞的衣服沒穿了。可是就像畫家完成作品的最後幾筆,畫龍點睛的功夫比用顏色打底更費時間。

“怎麼?您還沒換衣服?”她問道。

“可是夫人,您父親……”

“又是我父親,”她高聲打斷他的話,說道,“不用您來教導我該怎樣對待父親。我早就了解他了。您不用說了,歐也納。等您穿扮好了我再聽您說。泰蕾絲在您家裏把一切都準備好了,我們車子也套好了,您就坐著去,然後再回來。咱們在去舞會的路上再談我父親的事。咱們得早走,否則夾在馬車排的長龍裏,十一點到還算是幸運的。”

“夫人!”

“快去,別說了。”她說著跑進房裏去拿項鏈。

“您快去呀,歐也納先生,夫人要生氣了。”泰蕾絲邊說邊推他,年輕人簡直被那位美人置父親生死於不顧的態度驚呆了。

他一麵去換裝,一麵沮喪地想著,眼前這個世界好比一個大泥塘,一踩進去,便會沒到脖子。他心想:“在這裏,連犯罪也是猥瑣的。伏脫冷要偉大得多。”他已經看到了社會的三種麵目:服從、鬥爭和反抗;家庭、社會和伏脫冷。他不敢貿貿然作出決定,服從令人討厭,反抗絕不可能,鬥爭也沒把握。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家中,想起寧靜的生活、純潔的感情,回憶起在家人當中備受寵愛的日子。這些可愛的親人按照家庭的自然規律,生活得融融泄泄、幸福美滿、無憂無慮。盡管他有這些高尚的念頭,仍感到沒有勇氣向但斐納灌輸靈魂淨化的信仰,以愛情的名義要她恪守道德。他開始接受的教育已經產生效果,他早就隻顧自己的愛情了。他憑直覺猜透了但斐納的內心,預感她哪怕要踩著父親的屍體走過也會去參加舞會,而他既沒有力量勸阻,也沒有勇氣得罪她,更下不了決心離開她。

他心想:“在這種情況下對她講大道理,她是絕對不會饒恕我的。”接著他又琢磨醫生的話,心存僥幸地認為,高老頭的病不見得有想象的那麼嚴重。他找出一大堆理由為但斐納不顧父親死活的罪責開脫。諸如她不了解父親的病情,即使她去看父親,老頭子也會要她回去參加舞會。社會的禮法往往是僵硬的公式,胡亂定罪,其實家庭中由於性格不同、利害各異,情況千變萬化,表麵的罪行實在情有可原。歐也納甘願欺騙自己,打算為了情婦犧牲良心。兩天來,他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徹底變化,被女人攪亂了,女人壓倒了他的家庭觀念,為了女人,他犧牲了一切。拉斯蒂涅和但斐納相遇得正是時候,幹柴烈火,一觸即著。醞釀已久的情欲因長期壓抑,現在一發而不可收。在占有這個女人時,歐也納發現過去他隻圖她的美色,幸福到手之後才對她真正萌發了愛情。也許愛情不過是對歡娛的感激而已。

卑鄙也好,崇高也好,他鍾愛這個女人,因為他能給這個女人以歡樂,對方亦能投桃報李。但斐納愛拉斯蒂涅好比坦塔羅斯愛前來解他饑渴的天使一樣。

待拉斯蒂涅換上參加舞會的衣服回來,德·紐沁根夫人問他:

“我父親到底怎樣了?”

“糟透了,”他回答道,“如果您真有孝心,咱們就馬上去看他。”

“那好吧,不過要等舞會之後,”她說道,“好歐也納,聽我的話,別教訓我了,來吧。”

他們於是動身。一路上歐也納沒有吭聲。

“您怎麼了?”她問道。

“我聽見您父親喘氣的聲音。”他沒好氣地回答道。接著便以年輕人特有的激情,侃侃而談,談德·雷斯托夫人出於虛榮如何心狠手辣,做父親的如何愛女心切而得此重病,阿娜斯塔齊的金絲舞衫付出了何等慘重的代價。但斐納聽著哭了。

“我要變難看了。”她想著趕快收住了眼淚,說道,“我要去照看我父親,守在他的床前。”

“啊!這正是我希望的。”拉斯蒂涅大聲說道。

五百輛馬車的燈光將德·鮑賽昂府周圍照得通明,大門兩邊各站著一個警察。客至如雲,人人都爭著來看看這位名媛貴婦的下場。當德·紐沁根夫人和拉斯蒂涅進門的時候,府裏樓下的各個客廳已經擠滿了人。自從路易十四撤回對大郡主婚事的批準,使宮裏上下都擁到郡主家裏看熱鬧以後,沒有一出情場失意的悲劇比德·鮑賽昂夫人的失戀更引起轟動的了。

盡管如此,天潢一脈勃艮第家族的這位末代女兒並沒有被悲痛壓倒。從前,為了慶祝她愛情的勝利,她接待這些虛榮的人,現在到了最後關頭,她仍然能居高臨下,傲視這芸芸眾生。每個客廳裏都擠滿巴黎最美貌的女人,衣香鬢影,莞爾而笑。子爵夫人周圍簇擁著各國的大使、各部部長、各種社會名流,他們胸前掛滿了十字勳章、獎牌、五光十色的綬帶。樂隊奏出的音樂在金碧輝煌的府邸裏回蕩,但這一切在女主人的心目中已恍如一片荒涼。德·鮑賽昂夫人站在她第一個客廳門口迎接她那些所謂的朋友。她一身白色裝束,簡單的發辮上沒有任何裝飾,神態似乎很安詳,既無痛苦,也無傲氣,亦不假裝高興。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儼然一尊尼俄柏的石像。有時候,她向親密的朋友投去一絲帶嘲諷意味的微笑,但對其他人來說,她依然和平時一樣,仿佛依舊籠罩在幸福的光輝裏,即使最冷漠的人看了也非常欽佩,恍如古羅馬的少女為含笑而絕的角鬥士歡呼一樣。上流社會似乎盛裝而來,向他們的一位女王告別。

“我真擔心您不來呢。”她對拉斯蒂涅說。

“夫人,”拉斯蒂涅以為這句話意含責備,便聲音激動地回答道,“我打算最後一個走。”

“好,”她拉著他的手說道,“您也許是在場的人中我唯一能信任的了。朋友,對一個女人能夠永遠愛下去您就要愛下去,不要始亂終棄。”

她挽起拉斯蒂涅的胳膊領他走進客廳,在一張雙人沙發上坐下。客廳裏的人正在打牌。

“您去侯爵家,”她對拉斯蒂涅說道,“我的仆人雅克會帶您去,還會把一封信交由您帶給侯爵。我向他要回我的書信,我想,他會把信全交給您,您拿到後便上樓到我房裏來。有人會通知我的。”

這時,她最親密的女友德·朗熱公爵夫人來了,她站起身來迎接。拉斯蒂涅去羅什菲德府找阿瞿達侯爵,據說他當晚在那裏。他果然找到了。

侯爵領他回家,交給他一個盒子,對他說:“都在這裏了。”他似乎想和歐也納談談,也許想問他有關舞會和子爵夫人的情況,或者想告訴他自己對婚姻已經感到失望,後來果然如此。但突然驕傲地目光一閃,硬著頭皮,絲毫不透露心中最高尚的感情。“我親愛的歐也納,在她麵前千萬別提到我。”說罷他神色淒然,親切地緊握了一下歐也納的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歐也納回到鮑賽昂府,被領進子爵夫人的臥室,見到一派準備動身的景象,他在爐旁坐下,望著那個鬆木盒子,沉入深深的哀愁。在他心目中,德·鮑賽昂夫人簡直和史詩《伊利亞特》中的女神一般無異。

“噢,我的朋友。”子爵夫人走進來,邊說邊把手搭在拉斯蒂涅的肩膀上。

拉斯蒂涅看見表姐淚流滿麵,抬起眼睛,一隻手瑟瑟發抖,另一隻手舉起。突然,她一把抓過盒子,扔進火爐,看著它燃為灰燼。

“他們在跳舞。他們都準時前來,可死神姍姍來遲!噓,我的朋友,”

她看見拉斯蒂涅想說話,便把指頭放在他的嘴上把他止住,“我將永遠不再見巴黎,不再見人。淩晨五點,我便要遠走諾曼底,隱姓埋名。從下午三點起,我就不得不做各種準備工作,簽署文書,料理事務。我沒能派人去……”她停了一下。“他肯定在……”她心裏難受,又停住了。這時候她痛苦已極,有些話根本說不出來。“總之,”她又說道,“今晚,我指望您幫我最後一個忙。我想送給您一件友誼的信物。我以後經常會想起您,我覺得您心地善良、高尚,既年輕又憨厚,在當今這個社會實在難得。但願您經常想到我。給,”她環視了周圍一眼,說道,“這是我放手套的盒子。每當我去跳舞或者把手套拿出來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很美,因為那時我是幸福的,每次碰到這個盒子,都感到很溫馨,因為此中有我,有當年的整個德·鮑賽昂夫人。望您收下,回頭我會叫人送到阿圖瓦街您的住處。德·紐沁根夫人今晚很漂亮,您要好好愛她。您一直對我不錯,我的朋友,如果我們今後見不著了,請相信,我會為您祝福。咱們下去吧,我不願意他們以為我掉眼淚。來日方長,我一個人可以哭個痛快,沒有人會來問我究竟。再看一眼這個房間吧。”她停住沒往下說,然後用手捂住兩眼,抹了抹,又用冷水洗洗,然後挽起大學生的胳膊,說道:“咱們走吧。”

以如此高貴的態度忍受這樣的痛苦,拉斯蒂涅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激動。

回到舞會以後,歐也納和德·鮑賽昂夫人繞場一周,算是這位優雅的夫人對大家最後的致意。

不一會兒,他看見了德·雷斯托夫人和德·紐沁根夫人兩姊妹。伯爵夫人戴上了她的全部鑽石,果然光彩照人,不過,這些鑽石大概有點兒燙人,而且也是她最後一次戴了。盡管她愛情熱烈,心高氣傲,但也受不了丈夫的逼視。這種情景叫拉斯蒂涅看了更加難受。他在舞會中看見一位意大利大校便想起了伏脫冷,此刻在兩姊妹的鑽石下麵卻仿佛看到正躺在破床上的高老頭。子爵夫人誤會了他憂鬱的神態,便放下挽著他的胳膊說道:

“去吧,我不願您為了我犧牲歡樂。”

歐也納很快便被但斐納邀過去,她出盡風頭,得意非凡。本來她就想得到上流社會的承認,現在既已如願,便急著向大學生報功。

“您覺得娜齊怎樣?”她問歐也納。

“她連父親的老命都要了。”歐也納回答道。

淩晨四點左右,客廳裏的人逐漸稀少。不久,音樂也停了。偌大的客廳裏隻剩下德·朗熱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德·鮑賽昂先生要去睡了,子爵夫人和他道別。他一再說:“親愛的,您錯了,您這樣的年紀便閉門謝客。還是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吧。”之後,子爵夫人回到客廳,以為那裏隻有大學生一個人。

看到公爵夫人也沒走,她忍不住叫了一聲。

“克拉拉,”德·朗熱夫人說道,“我猜到了,您打算一去不回,但您走之前,一定要聽我說說,咱們要好好談談心裏話。”說著,她挽起女友的胳膊,領她走進隔壁的客廳,滿眼含淚地看著她,又把她摟在懷裏,親她的麵頰,“親愛的,我不想冷冰冰地讓您走,否則我會後悔不已的。您可以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我。今晚您表現得很偉大,我自信也不比您差,我要向您證明這一點。過去,我有的地方對不起您,親愛的,我有時對您不夠好,原諒我吧。我說過傷您的話,現在我一律收回。同樣的痛苦拉近了我們兩人的心,我不知道我們中間誰最痛苦。德·蒙特裏沃先生今晚沒來,您明白嗎?克拉拉,在今天舞會上見過您的人永遠不會忘記您。我嘛?我還要做最後一搏。如果失敗,便進修道院。您呢?您要到哪裏去?”

“到諾曼底庫爾塞勒去,去愛,去祈禱,直到上帝把我從這個世界召回去的那一天。”

“來吧,德·拉斯蒂涅先生。”子爵夫人想起那年輕人還等著,便激動地對他說。大學生把膝一彎,握著表姐的手吻了一下。“安東奈特,再見了。”德·鮑賽昂夫人又說道,“祝您幸福。至於您,您已經幸福了,您年輕,有奔頭,”她對大學生說道,“在我離開這個社會的時候,想不到周圍還能有幾位有心人送行,就像一些彌留的幸運兒還有修女誦經超度一樣。”

拉斯蒂涅看著德·鮑賽昂夫人登上轎式旅行馬車,眼淚汪汪地和他做最後的告別。可見地位顯赫的最高層人物,並非如某些討好老百姓的人所說,能夠逃脫感情的折磨,生活得無憂無慮。淩晨五點左右,歐也納冒著又濕又冷的寒氣步行返回伏蓋公寓。他的教育完成了。

“可憐的高老頭沒救了。”歐也納走進鄰居的房間時,畢安訓這樣對他說。

“我的朋友,”歐也納看了看正在熟睡的老人,對畢安訓說道,“既然你能克製一己的私欲,甘走貧賤的道路,那你就繼續走下去吧。至於我,我已經身在地獄,而且非留在地獄不可了。不論別人說上流社會怎麼壞,你盡管相信就是,沒有一個諷刺作家,能寫盡金銀珠寶掩蓋下的醜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