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認真地做著,”那醉鬼又說,“你看到她了嗎?看到她的臉了嗎?”
我當然看到。我看到女兒的臉。滿街都仿佛是這張臉,我在節上走著,這個是,那個是,這個肯定是了!我撲了上去,揪住她。她驚叫,掙脫。你還想逃!這下休想了!終於讓我抓住了,我緊緊抓住她,我叫:“女媧!女媧!”我用中國話叫她。而且,我分明聽到她應了中國話。人們圍了上來。他們聽不懂我的話,也聽不懂她的話,聽不懂,就無從插嘴,也無從質疑我。他們隻是麵麵相覷:“中國人?”
“怎麼會這樣?”
“他病了?”
是的我病了!我要死了!我已經無路可走了!我也看清這女孩不是我女兒。
“可憐的……”有人說。
可憐?我忽然生出念頭:我可以利用他們幫我找女兒。他們這麼多人,總有人知道我女兒在哪裏的。他們可憐我,就會說的。我緊緊抓住那女孩子,用日語嚷:“你不是,那麼你告訴我女兒在哪裏!”
她不停地擺手,臉色煞白,話也不能說了。看來她是被嚇壞了。我有點可憐她,因為她像我女兒,我更能可憐她。對不起,姑娘,我知道對不住你,可是我隻能這樣了!這麼多人,總有人提供我線索,蛛絲螞跡。我揪著她,卻瞅著大家。人越聚越多,一張張臉,一張張嘴,一個個腦袋。可是這些腦袋中夾進了警察的大蓋帽。警察來了!我慌了,企圖逃,可是我逃不了,他們已經抓住了我。我隻得叫:
“我要找女兒!你們不能對我這樣!我不是無賴,我是教師,我是教師!”
我已經早跟教師不相幹了,但是這下我隻能搬出它來,我知道在日本,教師受信任,或許我可以逃此一劫。
一個人撥開人群,把那女孩摟住。他說,這女孩是他的女兒。他向警察出示證件,又從女孩衣袋裏找出女孩的證件。警察似乎仍不信,他後邊一個人出示了他的證件。那個人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人,儀表堂堂,頭發花白,像知識分子。
警察相信了,他們要單獨帶我走。女孩父親忽然把嘴湊在我耳邊,問:“你是中國來的吧?”
我一愣,點頭。
“我也是中國人。我是從美國來的。菅原先生是東大教授,我的朋友。我們願意幫您。”
他憑什麼要幫我?難道就因為同是中國人?我還對她女兒那樣。可是我確實需要他幫我逃離,讓那日本人幫我解脫。日本人信任日本人。
他對那個叫菅原的說了句什麼,菅原爽朗地笑了起來,對警察:“他們開玩笑來著,她是我朋友女兒,他是我的另一個朋友,”他戳戳我,“剛才還在那吃茶店裏……”
果然,警察放了我。
他們帶我回那吃茶店,為了讓警察相信,我隻好就範。他們剛才就在那裏喝茶的,那女孩跑外麵玩了。
13
女孩明顯對我心有餘悸,不自在地坐在我對麵。她父親索性讓她去雜誌架上翻雜誌。
我發現,吃茶店裏還有一個人,穿著考究。他隻是禮貌性地向我點了點頭,神情冷漠。那個從美國來的道:“就知道你不會出去。”
“不紮堆。”他說。
“中國人的壞習慣?”美國來的人打趣道,“中華商會的,”他介紹道,“理事,齊先生。按流行的說法,是‘老移民’。”我想起了李昌盛。他一定也覺得我丟了他們的臉了。
印象中這個“中華商會”是親台的,所以他更有理由鄙視我了。美國來的那個中國人態度截然不同,很熱情,他甚至不能在座位上安安靜靜坐住,不停地挪動屁股。他自我介紹,他叫陸四子,是從美國來東京大學當訪問學者的。一個學者,為什麼要救我?也許就因為他也有個女兒?他也有我這樣的不幸嗎?
我也曾是知識分子,這些年,這個身份早已被淡忘,就連在女兒麵前也保持不了。
陸四子問我:“聽您剛才說,您是教師?”
我說,是在中國的時候。他似乎對我更友好了些,說:“我在中國時,也是教書的,北大。”
哦,我隻是個中學教師,我想,低頭不語。
“出了什麼事了?”他又問,“女兒走失了?”
我點頭。那日本人說:“也許我們可以幫您找。”
那日本人居然操著純正的中文。陸四子說:“菅原先生是東洋問題專家。”
我知道,日本的“東洋”,指的是東亞。菅原說:“可以向警方求助。”
還找警方?當然,他不知道我的情況。
日本人真是什麼也不懂。我回絕了。菅原說,警方有義務的,堅持要找警察,我隻得說了,我沒有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