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愣。我的女兒在遭受傷害。我的女兒在哪裏?可是我女兒不是被強奸,她是自願的,自己送上去的。
“就說王先生您,你為什麼要千方百計來日本?也許你會說,擺脫中國暴政,可是來日本了,您也應該看到,日本的政治是什麼樣。當然比中國會好,但是作為您這樣一個外國人,您是享受不到這個好的。”
他這麼說,他是了解我們的。作為一個日本人,這麼說,讓我感激。他又說:“那麼您為什麼還要來,還要千方百計呆下去?當然您還可以說,您是為了找女兒……”
我被點中命穴一般,又一愣。假如他沒有說,我的確會拿找女兒作為理由,這下我看到了,這理由並不能涵蓋我要留在日本的全部真實心理。我能跑來日本,為什麼國內人不能奔小康?你要他們怎麼辦?去毀滅?奔向死?去跳海?我當初來時為什麼不跳?為什麼要來日本?其實我害怕死。我不能像陳天華那樣蹈海自盡,就在這大森海岸,我沒有勇氣去。我有肉體,這肉體要求生,這肉體有享樂的欲求。臭皮囊也罷,羞恥也罷,恥辱也罷,它是不可抹殺的存在。菅原似乎參透了我,沒再糾纏,反而說:
“當然您有權利用您的道德來苛求自己,但您隻能對您,誰有權利譴責別人?即使是您的女兒,也隻能提出建議。陸先生在西方呆過那麼長時間,對這應該十分了解。”
“我不了解!”陸四子仍然態度強硬,“對犬儒哲學,我永遠不能苟同!”
“您看,你女兒怎麼了?”菅原突然叫。陸四子一跳,慌忙抬頭。他女兒好端端在那看雜誌。菅原狡猾地笑道:“看來,您也挺‘犬儒’的。您生了女兒,是希望她幸福,還是希望她不幸?”
我一愣。
陸四子羞道:“我不反對過好日子,我不反對追求幸福,我要的是真正的幸福,徹底的幸福!”
菅原道:“看,您這調子倒跟‘左派’很像了。”
陸四子愣,有點尷尬。他說:“在中國,‘左’和‘右’倒了個了。”
他還想說什麼,菅原道:“先解決能解決的問題吧,既然‘左’‘右’都倒個了,我們就沒必要為它們浪費時間了。把貴女兒叫過來,她一定餓了。王先生也還沒吃飯吧?”
我謊稱吃了。菅原要我留下來再吃點,我不願意。我承認因為菅原是日本人,我還感覺不舒服。我堅決要告辭。
分別的時候,菅原說:“如果還信得過的話,我來聯係警方尋找你女兒吧!”
我答應了。他塞給我一本雜誌,是《文藝春秋》。“剛好這個帶在身邊。”他說。
“有空時請您看看,至少有個另外的思路,沒有壞處。”他說,“當然我知道您現在不可能有時間,這或許是我的自私,隻希望兜售自己喜歡的東西,這或許也可以說明我不值得信賴吧,隻知自己的立場。您可以不接受。”
我一看書名:《如果日本戰勝了中國》,作者“趙無眠”。
我接受了。至少作為交換。
一小時後,他打來電話,說他已經報警了。但是聯係兩天,都沒有接到消息。第三天,他又電話來,說警方沒有查到線索,安慰我不要著急,要有耐心。第四天,是我打電話給他,他說再去警察署催催。之後一星期,他幾乎每天都打來電話,但是告訴我,還沒消息。
我的希望像燒盡的野草,熄滅了,隻剩下了煙。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給女兒的學校打電話,也許他們會提供給我一些情況。果然,學校曾接到我女兒的申請,女兒想去上課,企圖保住學籍。學校告訴她,她的出勤率遠已不夠了,下次簽證肯定簽不下來了。當然,何況她的護照還掌握在我的手裏。
有一天,妻子來電話,讓我把女兒的護照交給女兒。我問幹什麼?她隻說,簽證。我說她還簽什麼證?妻子被逼得沒法,說,女兒要跟佐佐木結婚,把留學簽證轉換成婚姻簽證。我叫:“做夢!”妻子道:
“要是她不能及時轉換簽證,她就得回來!當初好容易把她弄出去,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腦子?你瘋了?傻了?吃錯藥了?”
我就是瘋了,傻了,吃錯藥了。我就是要她回去。我叫:“你把她招回去!”
他們果然在一起了。有了他的庇護,警察更難找到她了。煙也飄忽了。
雖然還找,但我懶得頻繁下電車了。線路也變成了山手線,因為這線路是圓圈,沒有終點,可以不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