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1)(1 / 3)

01

守在東京已無意義。整天在街上遊蕩,我自己還很容易被警察盯住。我想離開東京。若是僥幸讓警方找到我女兒,反正我手機號碼沒變。

去哪裏?我想起了幾年前去過的仙台。那個我曾經和他一起住的中國人已經不在了,但那房東電話沒有變。我打過去,聽出是我,房東很熱情。當年我住哪裏時,給他送過烏龍茶葉,我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滿口答應把房子給我住。日本人相信熟人,而且戀舊。也許還因為,在煙台,中國人不多,也因此對中國人沒有惡感,原來我和跟我一起住的中國人,都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我去了。物是人非。房東老了。他說我也老了。是的,老了。他更不知道我已經不是幾年前的我了。

在仙台,我常常記起魯迅。之前並沒有這麼強烈地想起他。也許是因為我強烈感覺到了“弱”,魯迅是我們這個“弱”民族的“民族魂”。我感覺著他的存在,在我走路的時候,在我做事的時候,在我睡覺的時候,在我人說話的時候,他會驀然岔進來。他好像鬼。

聽說東北大學有個魯迅故居。有一天,我專門去造訪它。大學正門附近,有一座二層普通日本舊式民居,前麵是車水馬龍,周圍現代化的公寓,一座破舊的房屋夾雜在其中,顯得有點怪異,那就是魯迅故居了。再往前走,到了東北大學片平校區的一個院子,走到最深處,那裏據說有魯迅當年聽課的階梯教室。有柵欄,進不去。我在外麵轉了轉,碰見一個人,覺得有點親切,原來是他的神態,他的模樣,他腦袋後麵翹著幾絲頭發,一看就知道是中國人。他讓我想起了我讀大學時的時光。這麼多年了,我已經淡忘了自己也有過這種輝煌的時光。在東京,有那麼多名牌大學,也從沒想過去裏麵轉轉。我問他入口在哪裏?他愣了一下,停住,問:“你是中國人吧?”

他怎麼看得出?我已經在日本這麼久了,警察都未必認得出。

他笑:“中國人認中國人,火眼金睛。”

我也笑了。

“我可不是因為你是中國人才認你的。”他說明道。

我沒明白。

“中國人,我才不認呢!他們跟你有仇似的。你在國外出了事,他們才不理解你,反而幸災樂禍,咬牙切齒。”他道,“去年簽證,因為擔保人材料不行,險些被拒簽,鬱悶,就在網上發帖。那些國內人卻說:別發牢騷啦!你出國了,有錢,該!我跟他們無冤無仇,又都是中國人,他們怎麼這麼恨我呢?所以我認你,不是因為我們都是中國人,而是因為我們都是在外麵的中國人。……你也是來辦事的?”

我搖頭。“你是來留學的?”

他說他在這所大學讀博士。“就是研究他。”他指了指柵欄內。

“來日本研究魯迅?”我奇怪。他馬上明白我的話意,敏感地解釋道:

“可不是蒙日本人哦。不是衝著日本人,著眼點在中國,在這裏研究魯迅,比在國內更容易發現問題。”

瞎掰吧!我心裏想,多少人出來混洋文憑,我還不知道?

他大概捕捉到我的神情,問:“你不相信?”

“不,不,”我連忙說,“可以直接進入當時的情境。”

他似乎仍然心虛,仍然問:“那你不相信什麼?吃魯迅?”

這種說法我知道。我讀大學時,就有這種說法,多少人研究魯迅,吃魯迅飯,啃魯迅腐屍,其實什麼也沒有研究出來。我說:“不,我相信。”

他說:“要知道,至今對魯迅研究最深入的,不是中國那些魯迅專家,而是日本人竹內好。”

這我倒不知道。

“如果沒有日本,也成就不了魯迅。”他又說,“魯迅是把日本作為中國的刺激物的,日本是中國現代化的坐標,而又是中國最大的恥辱源。在中國人世界裏,日本對中國的問題,並不是日本對中國的問題,日本是中國的……怎麼說呢?好像是……生化反應試劑。”

他做了個捏試劑的手勢,這看起來倒像個生化博士。“因此歸根結底是中國的問題。所以通過日本這個試劑,來觀察中國的反應,是很有意思的。”

我愣,我望了望柵欄內。“想進去?”博士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