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1)(2 / 3)

我點頭。他熱心地為我去求門衛。門衛看了他的證件,答應了,放我們進去。教室不太大,有十多排木製的長椅,階梯形狀,從講台往後升高。“當年,幻燈片就在這裏看的吧?”我問。

就是那個中國人眾所周知的“幻燈片事件”。魯迅就是因此“棄醫從文”,成為魯迅的。

他一笑:“說不定隻是個托詞呢。”

我詫異。

他說:“我看了一些文獻,魯迅當初在仙台醫學專門學校讀得並不好,也許已經遇到了困難,難以為繼了,所以借‘幻燈片事件’出走。”

我沒想到,看來他還真研究出了成果。

“困境中的人容易不擇手段,尋找托詞。所以那與其是民族的恥辱,勿寧是個人的恥辱,是作為人都會有的普遍的恥辱感。民族主義隻是個宏大的借口。”他停了一下,又說:“當然這樣容易引起共鳴。就好像現在我們隨時隨地都可以看到的中國人,明明違背的是人類基本規則,但是總是拿‘民族歧視’說事;即使你在英國、美國或者韓國、新加坡這麼做,也會遭到譴責,但我們卻偏盯著說,這是日本人在欺負中國人!”

我愣。

“即使是被欺淩,也隻是一個弱者被強者欺淩,與民族實際上沒有關係。再說,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民族、國家真的那麼重要嗎?真的那麼愛國嗎?隻要看看那麼多人幹著丟中國人尊嚴的事,那麼多叫著愛國卻不回國的人,更不要說那麼多年中國人打中國人、中國人鬥中國人、中國人拆中國人的台的事了,為了自己的統治利益,競相放棄日本對中國的賠償。這是民族主義嗎?在一盤散沙的中國,民族主義隻是一個幌子罷了!所謂民族主義,實質隻是自我主義。”

他停了一下,又說:“不過這個幌子是誰都需要,受用無窮。呆會兒你會看到中國國家領導人種的樹,是紅梅。”

他煞有介事做出傲然挺力的姿勢。

“也是啊,畢竟一個民族需要一個神話,一個受欺淩的民族,需要為他的仇恨心理找到堂而皇之的托詞。你還會在市博物館看到‘魯迅之碑’,居然是郭沫若題的字,我不知道這個曾經被魯迅仇恨,也仇恨魯迅的郭沫若,在題寫這幾個字時,是什麼心態?出於原諒?寬恕?這不是我們民族的關鍵詞。或者出於民族自豪感?我也是中國人?不如說是我們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人?不如說是出於政治的考慮,明白地說,出於對他自己政治上的考慮,本質上仍然是算計,逃不了的是仇恨。幾千年來,中國人在揣度別人中過日子,沒有大智慧,隻有揣摩他人的智慧,整個中華民族仇恨哲學蔓延,陷入暴力情境,中華民族因此繁衍下來。就像我剛才說的發生在我身上的情形,他們跟我根本不熟,但是他們就是恨,恨有錢人,恨官僚,恨《杜鵑山》裏那個給財主抬轎的,盡管也是受苦人。恨別人,恨外族人。一個不愛人類的人,能夠愛自己的民族嗎?不可能。他隻能愛自己。所謂民族主義,實質隻是自我主義。在這種情況下,所謂民族,隻是由這些隻愛自己的人組成的團夥,談不上真正的民族。隻愛自己的人是可怕的,由隻愛自己的人組成的團夥也是可怕的,一旦這個團夥得勢,強大起來,就更可怕。”

談何強大?我還弱得可憐!如果真能強大,被看作強盜也在所不辭,為什麼不行?隻要能做大做強。我應:“難道為了人類愛,人類大同,全球化(哈,我的女兒就是被這麼“全球化”給“化”掉了)就隻能當犧牲品?我們一反抗,就是暴力,就成了可怕的‘團夥’。可我們不反抗,怎麼能強大?這簡直是悖論:因為我們弱,我們落後,別人不愛我們,欺淩我們,我們卻還得愛他們,也就是任他們欺淩,我們還有沒有強大的權利,還能不能愛自己?”

“確實,越是苦難的人,就越是強烈感到要愛自己。越是被欺淩的人族,就越強烈地渴望自己要強大起來。民族也是一樣,一樣的狹隘。個人和民族是同構的。一個狹隘的民族不管拿什麼做借口,都掩蓋不了它狹隘的本質,因為它隻愛惜自己,隻渴望自己要強大。二十世紀的中國,就是處在這種渴望的焦慮中。比如魯迅,因為在這裏看了一場砍頭示眾,就深感民族的弱小,國民的不覺悟,落後。砍頭事件,就是外來的暴力侵犯的視覺化象征。在魯迅文學神話的建構過程中,幻燈片事件和砍頭的場麵已經充分事件化了。用王德威的說法,王德威,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