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1)(3 / 3)

我不知道,大概也是研究魯迅的什麼人,我想。但我裝作知道,點頭。

“嗯,”博士說,“王德威說,一部中國文學現代史必須從‘頭’說起。其實豈止,整個中國近現代曆史,都是如此。當然這個‘頭’,還包含著事情的起點。因為弱,因為落後,要強大,所以要啟蒙。其實雖然有被外族‘砍頭’這個說辭,但魯迅作品裏針對的隻是本國。《狂人日記》中說中國曆史是‘吃人’的曆史,《藥》和《祝福》中是中國人吃中國人,中國傳統文化在‘吃人’。反複出現的人血饅頭,《阿Q正傳》中人群‘呆滯的但穿透皮肉的目光’。梁啟超也將中國二十五史稱為是一部‘相斫書’。所以要啟蒙。但是很不幸,外族入侵了。在這些入侵者裏,最讓中國人受刺激的是日本。這個我們本來看不起的小學生,居然跑到我們前頭來了,而且反過來欺負我們。這是雙重的恥辱。怎麼辦?隻有救亡,抱成一團,鑄成一個嚴密的整體,自強,讓自己也成為強大的現代化國家,集權主義得到了承認。一如個人主義和民族主義的同構那樣,這個集權主義不僅針對外族,同時也針對本國人民施行暴力。因為要抵抗外國暴力,建立起了集權國家,包含了抵抗和壓迫的雙重性格。

“也許你會說,這是倒退,複辟。我不同意。要是這樣就好了,再把它複辟過來不就行了?但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比如文化大革命,實際上,我並不認為它是什麼‘封建主義複辟’,而是一種極端的現代現象。是現代性的問題。正如艾森斯塔特所說:野蠻和暴力是現代性的內在品質。納粹大屠殺就發生在現代性的中心,而日本侵略中國,也是他們現代化進程的結果。現代性是有破壞潛能的,一方麵,它存在著絕對化和總體化的思想和實踐,另一方麵呢,又存在著多元主義的思想和實踐。人們一方麵接受不同的價值觀、信念和合理性,另一方麵又以一種總體化的方式,將這些不同的價值觀和合理性合並起來,表現出一種將其絕對化的強烈傾向。這些破壞潛能最充分地表現在暴力上。暴力、恐怖和戰爭,被意識形態化和聖化了,讓我們身陷其中而不自覺。弱民族的崛起,就是典型的意識形態化和聖化,這種崛起的焦慮讓我們內心產生了鬼,對,是鬼!這種鬼,一旦成了氣候,就成了複仇的惡魔!”

也許吧,我承認。我內心有鬼氣。難道這是我的錯?我是惡魔,難道我從一開始就願意當惡魔?一切從頭說起,嗯,是應該從頭“說”起,好好說一說!

可是我說不清。我承認,我說不清。

02

一天,偶然翻開菅原先生給我的那個小冊子,開頭一段吸引了我。

1945年8月15日中午12時整,日本所有的交通中止,全體人民停下手上的活計,靜靜地聽一段廣播講話。那是一個斷斷續續、語氣既堅定又無奈、比實際年齡要蒼老疲憊得多的聲音,那是他們的天皇的聲音。他宣布,接受盟國提出的波茨坦宣言。將他這份用文言文發表的"休戰"書直白地翻譯出來也就是,日本無條件投降。

那段曆史,既熟悉,又陌生。

整個日本一片震驚,隨後是傷心屈辱、惶恐茫然。一個又一個有淚無聲或聲嘶力竭捶胸頓足的武士,拔出佩刀插進自己的肚腹,顢頇地倒在汙血之中。在世界的另一邊,尤其是中國,卻鞭炮鑼鼓一片歡騰。戰爭結束了,而且是中國贏得了最後的勝利,晚清以來一百年民族失敗的恥辱史終於畫上了句號。這個自參與八國聯軍打下北京,就一直在龐然大物的中國麵前凶惡、狂妄、刁蠻、殘暴地跳來跳去鬧騰個沒完的小個子國家,乖乖認輸了!縱觀二十世紀,如果說隻有一件大事真正值得中國人驕傲和慶賀的話,那就是抗戰的勝利。中國人站起來了,雖然他後來又站起來了好幾次;中國摜掉了扣在頭上的“東亞病夫”的帽子,雖然他注定還要在貧窮、動亂和饑餓中繼續熬過漫長的歲月;但畢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任人欺淩宰割,畢竟與美蘇英法一道躋身於“世界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