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頭似的過來,拉我女兒。我喝:“不許你動她!”
他愣,不敢拉了。我氣道:“是你以後不許動她!”
他慌忙點頭,繼續拉我女兒。其實很虛妄。我又威脅道:
“你要是敢動她一根毫毛,我變鬼來抓你!”
我還做出猙獰的表情。我知道自己很幼稚可笑,但是別無他法。人到這時候,總得相信什麼,我相信我真的可以變成鬼,變成厲鬼。
“鬼可是很厲害的哦!”我居然又煞有介事地說。
那孩子似乎還真被嚇住了,他不住點著頭。我又對女兒道:“記住,是爸爸自己不小心的……”
女兒叫:“不是!是我殺的,我殺了爸爸!”
簡直無可救藥!“聽話!”我吼。衝佐佐木:“快帶她走!滾!”
女兒被我鎮住了,不動了。她被佐佐木拉著走。我喊:“你一定要把她送上飛機,回中國!”
佐佐木點頭。“不許你動她!”我又叫。
他們從我的視野消失了。女兒的聲音也消失了。確認他們已經走遠了,我掏了出手機。撥119。我報了住所地址。我竭力讓聲音顯得宏亮,不讓對方聽出我已受傷了:
“房子是我燒的!”
“怎麼回事?”對方問。
“我恨你們!狗日本!我自殺,抗議!”我叫,“你聽,燒起來啦!哈哈……”
我忽然記起我必須先把刀拔出來,不能讓刀插在我身上。雖然火會破壞現場的一切。我拔得很吃力。我後悔為什麼不在女兒或佐佐木走前,叫他們拔出來。我終於拔出來了,然後把把刀放在廚台上,還努力放得端正些,不讓警察檢查出破綻。
我摸到了點火器。
06
我願意為女兒死。為女兒而死,我無怨無悔。但是我不能饒恕那個佐佐木。都是他,把我害到這樣的境地。如果沒有他,一切都不會發生。
閻羅反問:要是沒有你,這一切會發生嗎?
我道:我是我女兒的父親。
閻羅道:你隻是父親。
我道:她的生命是我給的!
閻羅道:那又怎樣?
我愣。我得保證她幸福……我隻得支吾。
閻羅問:你怎麼知道她不幸福呢?
我道:因為佐佐木強奸了她!
閻羅道:若是你換一種角度想……
我笑:我當然想過。我曾經都想過身首異處,頭脫離了軀體自由自在,也許會有新的思路出現。可是這頭首先是被砍下的,然後才有單獨的頭!
閻羅無語,煩躁地揮揮手。我被帶到了一個地方,一個老太婆在等著我。我看不清她的臉,隻看到她手裏捧著一碗湯。她說這是橋下的河水煮成的,這河叫忘川。我記起這就是醧忘台,她就是孟婆神。我不喝。喝了我怎麼記住我的仇恨?我怎能複仇?孟子曰:“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王思任曰:“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非藏汙納垢之地。”是我的罪,我承擔,是我的仇,我必報。是非不分,有仇不報,是不知義的渾人、小人。有道是,劊子手經常要殺戮兩次,第二次是在他試圖抹去罪行痕跡之時。遺忘,就等於做了凶手的幫凶。無論誰促成遺忘,便完成了殺人者的工作。原來你們也不主持公正,你們也是幫凶。
孟婆歎道:我了解你的冤情。我見過無數像你這樣的冤鬼。我們都是整天跟冤魂野鬼打交道,我們總想:人間不能清算的帳,假如我們再不能清算,我們也枉擔天職了。我們要主持公道,可是我們發現,我們不能。你一定也罵過閻羅天子的,許多冤鬼都罵過他,可是你們是否知道,他所以被貶到第五殿,正因為企圖主持公道。他本主持第一殿,恪盡職守,有冤魂必定直接放他們回人間伸冤,但最後發現冤仇越來越多。實不相瞞,很久以來,我們一直被困擾。也許是世界變了,世間紛紛擾擾,實在說不清。也許我們犯了人間一樣的錯誤。宋國曾有個叫華子的人,患了遺忘症。有病必須治,這是人間的思維方式。一個高明的醫生把他治好了,使他平生數十年的存亡得失、哀樂好惡都記憶起來了,於是憂憂萬緒,須臾不忘,以致怒而黜妻罰子,操戈逐人,弄得雞犬不寧。並不是所有的病都需要治好的,並不是所有道理都需要厘清的。藏汙納垢?你說得好。可並不是所有的汙垢都必須清理的,在清理汙垢的同時,汙垢又會彌漫開來。你以為你隻是清理嗎?同時你也在製造,都在這個“炁”的世界裏。
“炁”?
你總說你女兒不聽話,說她不懂事,你低估她了。
我愣。
你知道她出走後,為什麼又回來了嗎?
我不知道。
孟婆歎息道:你隻看到你的那一麵。人哪,總是這樣,無可救藥。你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