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能合手對著旅館的窗戶,閉起眼睛祈禱。她祈禱他的父母回心轉意,當然她知道這希望十分渺茫。我又反過來希望他們治不服他,畢竟他已經長大了。他們難道還會把他綁著帶去福岡?他的力氣有多大啊!即使是自己這樣的弱小,她的父親也不可能掌控她的,她不是逃出來了嗎?
她緊張地在旅館裏等他消息。有一天,他電話她說,他的父親居然跑到他的會社去,把他的工作給辭了。他們怎麼能這麼做?再說,他本人沒有同意啊!但是他的會社居然給辦了。他是他的父親,又是企業界有頭有麵的人物。“日本就是這樣的國家!”他歎。
她才知道,日本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好。“你可以告他們!你有道理。”
“僅靠道理是行不通的。”他說。
這話她平時也常聽日本人講過。他們說時,總是用玩世不恭的口氣,她以為他們在開玩笑,沒想到真是如此。
他父親的做法把他激怒了,他們大吵了一架。他父親要跟他斷絕父子關係,他不在乎。
原來的房子住不了了。為了讓父母不再找到他,他們搬家了。他們在赤羽台找到了個地方,住下,他把手機也換了。但是很快地,他們發現住處周圍有些可疑的人,他們懷疑是他父母派出的偵探,他們決定搬到更遠的地方去,到偏僻的地方去。他曾去過輕井澤,他說那裏很漂亮。她也看過輕井澤的旅遊照片,那可是個夢一樣的地方。一天,他們像平常一樣外出,分頭出門。不敢直接去新幹線車站,而是打了車去大崎,然後再坐山手線去東京站會合,再去輕井澤。他們順利逃過關了。
輕井澤很美。開始幾天,他們都在遊山玩水,他們發誓要玩遍輕井澤所有的景點。但是有一天,他們發現,他們錢剩不多了。必須找個工作。這才發現不那麼容易,這裏不比東京,要找到像他原來那樣的工作,是很難的。其實他當時在東京能找到那樣的工作,也是靠他父親影響力的,那時日本已經不景氣好多年了。
過去她聽過“不景氣”,但隻是當新聞聽聽。語言學校的同學或者“陣地”裏人會議論不景氣,找工難找,她又不需要打工,就一直沒往心裏去。之前佐佐木也不會跟他提這,日本男人是不跟家裏人談工作上的事的。直到錢完全花光了,他還沒找到工作,她問他,他才說。
“不景氣?為什麼會這樣呢?”她問。
“日元升值。”
“那為什麼要升值?”
“美國人要你升值,你能不升?”他說,“美國,強大啊!”
居然還這樣!我沒想到。我倔道:“為什麼要聽它的?偏不聽!”
他笑了,說:“你不聽,它就拿槍打!”
他把拇指和食指叉開,做出開槍的樣子。“日本沒有槍。”
當然她也可以去工作,但是佐佐木不能接受由女人去工作,他在家閑著。當時她還隻覺得這是他不舍得她。他卻說:
“那是犯法的事,我們不要幹。”
她已沒了合法身份,這些年查得嚴,老板也不願收一個黑戶打工。但是她沒有聽出來,他所以反對,還因為他不想因她而犯法。
沒有適合他的工作。去找個服務行業的吧,比如旅遊行業,這裏是旅遊區,還是可以找到這種工作的。果然找到了,不過隻是派遣員工,工資隻有正式社員的一半,沒有社會福利,沒有退休金,也沒有帶薪假期。麵接那天,那社長一直強調是因為他有家室,需要養家才收他的。社長見過她,麵接時一直誇她長得漂亮,對佐佐木說:
“有這麼漂亮的妻子,要加油幹啊!”
他們對會社說他們是夫妻。羞得她恨不得鑽到哪裏去。佐佐木不住地點頭:
“是,一定加油幹!”
那個社長是個討厭的家夥。他經常跟佐佐木開她的玩笑,探問她的情況。佐佐木隻得如實說了:她是中國人。社長似乎更感興趣了。
那社長還到他們家串門,問這問那,都問到人家羞於回答的問題了。佐佐木居然也應答,羞答答的,縮著頭,幾乎要把頭陷進肩膀裏了。她也很討厭,有時候真想把他趕走,縱使被解雇,解雇好了。
那社長居然還在工作時也提到她,比如有來客,他介紹佐佐木時,就說:
“他可是有個非常漂亮的中國人妻子啊!”
客人就會驚乍地喝彩。“是嗎?”
其實他們哪裏是欣賞她?勿寧是拿她取樂。漂亮,又是個來自陌生國家的女子。但她也無所謂,被人說漂亮,她就隻當做稱讚來聽。人家說中國女性漂亮,她就認為自己是在為中國爭光,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