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唐初的白話詩(2 / 3)

清朝編《全唐詩》,竟不曾收梵誌的詩,大概他們都把他當作宋朝人了!

我在巴黎法國圖書館裏讀得伯希和先生(Pelliot)從敦煌莫高窟帶回去的寫本《王梵誌詩》三殘卷,後來在董康先生處又見著他手抄日本羽田亨博士影照伯希和先生藏的別本一卷,共四個殘卷,列表如下:

(一)漢乾祐二年己酉(949年)樊文昇寫本(原目為4094,即羽田亨影本)。末二行雲:

王梵誌詩集一卷

王梵誌詩上中下三卷為一部又此卷為上卷,別本稱第一卷。

(二)己酉年(大概也是乾祐己酉)高文□寫本。(原目為2842)這是一個小孩子的習字本,隻寫了十多行,也是第一卷中的詩。

(三)宋開寶三年壬申(按開寶五年為壬申,972年;三年為庚午)閻海真寫本(原目為2718)。此卷也是第一卷,為第一卷最完善之本。

(四)漢天福三年庚戌(漢天福隻有一年,庚戌為乾祐三年,950年)金光明寺僧寫本(原目為2914)。此本題為《王梵誌詩卷第三》。

我們看這四個殘卷的年代都在第十世紀的中葉(949—972年),可見王梵誌的詩在十世紀時流行之廣。宋初政府編的《太平廣記》(978年編成,981年印行)卷八十二有“王梵誌”一條,注雲“出《史遺》”。《史遺》不知是何書,但此條為關於梵誌的曆史的僅存的材料,故我抄在下麵:

王梵誌,衛州黎陽人也。黎陽城東十五裏有王德祖,當隋文帝時(581—604年),家有林檎樹,生癭大如鬥,經三年,朽爛。德祖見之,乃剖其皮,遂見一孩兒抱胎而□(此處疑脫一字)。德祖收養之。至七歲,能語,曰:“誰人育我?複何姓名?”德祖具以實語之,因名曰“林木梵天”,後改曰“梵誌”。曰:“王家育我,可姓王也。”梵誌乃作詩示人,甚有義旨。

此雖是神話,然可以考見三事:一為梵誌生於衛州黎陽,即今河南浚縣。一為他生當隋文帝時,約六世紀之末。三可以使我們知道唐朝已有關於梵誌的神話,因此又可以想見王梵誌的詩在唐朝很風行,民間才有這種神話起來。

我們可以推定王梵誌的年代約當590年到660年。巴黎與倫敦藏的敦煌唐寫本《曆代法寶記》長卷中有無住和尚的語錄,說無住:

尋常教戒諸學道者,恐著言說,時時引稻田中螃蟹問眾人會不(“會不”原作“不會”。今以意改)。又引王梵誌詩:

慧眼近空心,非關髑髏孔。對麵說不識,饒你母姓董!

無住死於大曆九年(774年),他住在成都保唐寺,終身似不曾出四川。這可見八世紀中王梵誌的詩流行已很遠了。故我們可以相信梵誌是七世紀的人。

王梵誌詩的第一卷裏都是勸世詩,極像應璩的《百一詩》。這些詩都沒有什麼文學意味。我們挑幾首作例:

(一)

黃金未是寶,學問勝珠珍。丈夫無伎藝,虛沾一世人。

(二)

得他一束絹,還他一束羅。計時應大重,直為歲年多。

(三)

有勢不煩意,欺他必自危。但看木裏火,出則自燒伊。

第二卷沒有傳本。第三卷裏有很好的詩,我們也挑幾首作例:

(四)

吾有十畝田,種在南山坡。青鬆四五樹,綠豆兩三窠。

熱即池中浴,涼便岸上歌。遨遊自取足,誰能奈我何!

(五)

我見那漢死,肚裏熱如火。不是惜那漢,恐畏還到我。

(六)

我有一方便,價值百匹練:相打長伏弱,至死不入縣。

(七)

共受虛假身,共稟太虛氣。死去雖更生,回來盡不記。

以此好尋思,萬事淡無味。不如慰俗心,時時一倒醉。

(八)

草屋足風塵,床無破氈臥。客來且喚入,地鋪稿薦坐。

家裏元無炭,柳麻且吹火。白酒瓦缽藏,鐺子兩腳破。

鹿脯三四條,石鹽五六課。看客隻寧馨,從你痛笑我!

(“寧馨”即“那哼”,“那麼樣”)

以上八首都是從巴黎的敦煌寫本選出的。黃山穀最賞識梵誌的《翻著襪》一首,其詩確是絕妙的詩:

(九)

梵誌翻著襪,人皆道是錯。乍可刺你眼,不可隱我腳。(慧洪引此詩,“道是”作“謂我”;“乍”作“寧”。)

南宋詩僧慧洪也稱讚此詩。陳善《捫虱新話》說:

知梵誌翻著襪法,則可以作文。知九方皋相馬法,則可以觀人文章。

這可見這一首小詩在宋朝文人眼裏的地位。黃山穀又引梵誌一首詩雲:

(十)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裏。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

山穀評此詩道:

己且為土饅頭,尚誰食之?今改預先著酒澆,使教有滋味。

南宋禪宗大師克勤又改為:

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裏。著群(?)哭相送,入在肚皮裏。次第作餡草,相送無窮已。以茲警世人,莫開眼瞌睡。(曉瑩《雲臥紀譚》卷上,《續藏經》二乙,二一函,一冊,頁十一)

宋末費袞《梁溪漫誌》卷十載有梵誌詩八首,其中三首是七言的,四首是五言的。我也選幾首作例:

(十一)

他人騎大馬,我獨跨驢子。回顧擔柴漢,心下較些子。

(十二)

世無百年人,強作千年調。打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末一首慧洪引作寒山的詩,文字也小不同:

人是黑頭蟲,剛作千年調。鑄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

大概南宋時已有後人陸續添入的詩;寒山、拾得與梵誌的詩裏皆不免後人附入的詩。

第二位詩人是王績。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是王通(“文中子”)的兄弟。據舊說,王通生於584年,死於618年,死時年三十五(《疑年續錄》一)。王績在隋末做過官;他不願意在朝,自求改為六合丞。他愛喝酒,不管官事,後來竟回家鄉閑住。唐高祖武德年間(約625年),他以前官待詔門下省。那時有太常署史焦革家裏做得好酒,王績遂自求做太常署丞。焦革死後,他也棄官回去了。他自稱東皋子,有《東皋子集》五卷。他的年代約當590到650年。

王績是一個放浪懶散的人,有點像陶潛,他的詩也有點像陶潛。我們選幾首作例子:

初??春

前旦出門遊,林花都未有。今朝下堂來,池冰開已久。雪被南軒梅,風催北庭柳。遙呼灶前妾,卻報機中婦:年光恰恰來,滿甕營春酒!

獨??坐

問君樽酒外,獨坐更何須?有客談名理,無人索地租。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賢夫。百年隨分了,未羨陟方壺。

山??家

平生唯酒樂,作性不能無。朝朝訪鄉裏,夜夜遣人酤。家貧留客久,不暇道精粗。抽簾持益炬,拔簧更燃爐。恒聞飲不足,何見有殘壺?

過?酒?家

此日長昏飲,非關養性靈。眼看人盡醉,何忍獨為醒?

王績是王勃的叔祖。王勃(648—675年)與同時的盧照鄰、駱賓王、楊炯都是少年能文,人稱為初唐四傑。他們都是駢儷文的大家,沿襲六朝以來的遺風,用駢儷文作序記碑碣,但他們都是有才氣的作家,故雖用駢偶文體,而文字通暢,意旨明顯,故他們在駢文史上是一派革新家。王勃的《滕王閣序》、駱賓王的《討武氏檄文》,所以能傳誦一時,作法後世,正是因為這種文字是通順明白的駢文。故杜甫有詩雲: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四傑之文乃是駢文的“當時體”,乃是新體的駢文。《滕王閣序》等文的流傳後代,應正了杜甫“江河萬古流”的預言。在古文運動(見下文)之先,四傑的改革駢文使他可以勉強應用,不能不說是一種過渡時期的改革。當時史學大家劉知幾(661—713年)作《史通》,評論古今史家得失,主張實錄“當世口語”,反對用典,反對摹古,然而《史通》本身的文體卻是駢偶的居多。這種駢文的議論文也屬於這個新體駢文運動的一部分。

四傑的詩,流傳下來得很少;但就現存的詩看來,其中也頗有白話化的傾向。短詩如王勃的絕句,長詩如盧照鄰的歌行,都有白話詩的趨勢。

九日?王勃

九日重陽節,開門有菊花。不知來送酒,若個是陶家?(“若個”即“那個”?)

普安建陰題壁

江漢深無極,梁岷不可攀。山川雲霧裏,遊子幾時還?

這都有王績的家風。

行路難?盧照鄰

君不見長安城北渭橋邊,枯木橫槎臥古田!昔時含紅複合紫,常時留霧複留煙。春景春風花似雪,香車玉輦恒闐咽。若個遊人不競攀?若個娼家不來折?娼家寶襪蛟龍帔,公子銀鞍千萬騎。黃鶯一一向花嬌,青鳥雙雙將子戲。千尺長條百尺枝,月桂星榆相蔽虧。珊瑚葉上鴛鴦鳥,鳳凰巢裏雛兒。巢傾枝折鳳歸去,條枯葉落狂風吹。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人生貴賤無終始,倏忽須臾難久恃;誰家能駐西山日?誰家能堰東流水?漢家陵樹滿秦川,行來行去盡哀憐。自昔公卿二千石,鹹擬榮華一萬年;不見朱唇將白貌,唯聞素棘與黃泉。金貂有時換美酒,玉塵但搖莫計錢。寄言座客神仙署:一生一死交情處,蒼龍闕下君不來,白鶴山前我應去。雲間海上邈難期,赤心會合在何時?但願堯年一百萬,長作巢由也不辭。

這幾乎全是白話的長歌了。其中如“若個遊人不競攀?若個娼家不來折?”“誰家能駐西山日?誰家能堰東流水?”“黃鶯一一向花嬌,青鳥雙雙將子戲”等等句子,必是很接近當日民間的俗歌的。盧照鄰又有《長安古意》長歌,文太長了,不能全抄在這裏;其中的句子如: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如:

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前帖雙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