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唐初的白話詩(3 / 3)

都是俗歌的聲口。這一篇的末段雲:

……專權意氣本豪雄,青虯紫燕坐春風。自言歌舞長千載,自謂驕奢淩五公。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鬆在。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這種體裁從民歌裏出來,雖然經過曹丕、鮑照的提倡,還不曾得文學界的充分采用。盧照鄰的長歌便是這種歌行體中興的先聲。以後繼起的人便多了,天才高的便成李白、杜甫的歌行,下等的也不失為《長恨歌》、《秦婦吟》。上章(第十章)曾引《續高僧傳》善權傳中的話,說當時的導師作臨時的唱導文,“或三言為句,便盡一時;七五為章,其例亦爾”。這可見六七世紀之間,民間定有不少的長歌,或三言為句,或五言,或七言,當日唱導師取法於此,唐朝的長篇歌行也出於此。唐以前的導文雖不傳了,但我們看《證道歌》、《季布歌》等(另詳見別篇),可以斷言七言歌行體是從民間來的。

七年前(1921年)我做這部文學史的初稿時,曾表示我對於寒山、拾得的年代的懷疑。我當時主張的大意是說:

向來人多把寒山、拾得看作初唐的人。《寒山詩》的後序說他們是貞觀初的人。此序作於南宋,很靠不住。我覺得這種白話詩一定是晚唐的出品,決不會出在唐初。

我當時並沒有什麼證據。但我後來竟尋得一條證據,當時我很高興。這條證據在《古尊宿語錄》卷十四的《趙州從諗禪師語錄》裏麵,原文如下:

師(從諗)因到天台國清寺見寒山、拾得。師雲:“久響寒山、拾得,到來隻見兩頭水牯牛。”寒山、拾得便作牛鬥。師雲:“叱,叱!”寒山、拾得咬齒相看。師便歸堂。

據《傳燈錄》卷十,從諗死於唐昭宗乾寧四年(897年);但據這部語錄前麵的《行狀》,他死於戊子歲,當後唐明宗天成三年(928年)。無論如何,這可以證明寒山、拾得是唐末五代間人了。

但我現在不信這種證據了。我現在認《趙州語錄》是一個妄人編的,其人毫無曆史知識,任意捏造,多無根據。如行狀中說從諗死年在“戊子歲”,而無年號;下文又雲:“後唐保大十一年孟夏月旬有三日,有學者谘聞東都東院惠通禪師趙州先人行化厥由,作禮而退,乃援筆錄之。”後唐無保大年號,五代時也沒有一個年號有十一年之長的:保大乃遼時年號,當宋宣和三年至六年(1121—1124年)。這可見編者之捏造。戊子若在後唐,便與《傳燈錄》所記從諗死年相差三十一年了!《傳燈錄》說他死時年百二十歲。即使我們承認他活了百二十歲,從後唐明宗戊子(928年)倒數百二十年,當憲宗元和三年;而《語錄》中說他見了寒山、拾得,又去見百丈和尚(懷海),百丈死於元和九年(814年),那時從諗還隻有六歲,怎麼就能談禪行腳了呢!以此看來,我在七年前發現的證據原來毫無做證據的價值!編造這部《趙州語錄》的人,大約是遼金之際的一個陋僧,不知百丈是何人,也不知寒山、拾得是何人的。

後世關於寒山、拾得的傳說,多根據於閭丘胤的一篇序。此序裏神話連篇,本不足信。閭丘胤的事跡已不可考;序中稱唐興縣,唐興之名起於高宗上元二年(675年),故此序至早不過在七世紀末年,也許在很晚的時期呢。此序並不說閭丘胤到台州是在“貞觀初”;“貞觀初”的傳說起於南宋沙門誌南的後序。向來各書記寒山、拾得見閭丘胤的年代很不一致,今排列各書所記如下:

(一)貞觀七年(633年)——宋僧誌磐《佛祖統記》(作於1256年)

(二)貞觀十六年(642年)——元僧熙仲《釋氏資鑒》(作於1336年)

(三)貞觀十七年(643年)——宋僧本覺《釋氏通鑒》(作於1270年)

(四)先天中(712—713年)——元僧曇噩《科分六學僧傳》(成於1366年)

(五)貞元末(約800年)——元僧念常《曆代佛祖通載》(成於1341年)

各書相差,從貞觀七年到貞元末(633—800年),有一百七十年之多!這可見古人因閭丘胤序中未有年代,故未免自由猜測;念常老實把此事移到中唐,我更移後一步,便到了晚唐了。

其實我當時並沒有好證據,不過依據向來分唐詩為“初,盛,中,晚”四期的習慣,總覺得初唐似乎不會有這種白話詩出現。但我發現王梵誌的白話詩以後,又從敦煌寫本《曆代法寶記》裏證實了盛唐時人已稱引梵誌的詩,我的主張不能不改變了。

但我總覺得寒山、拾得的詩是在王梵誌之後,似是有意模仿梵誌的。梵誌生在河南,他的白話詩流傳四方,南方有人繼起,寒山子便是當時的學梵誌的一個南方詩人。拾得、豐幹大概更在後了,大概都是後來逐漸附麗上去的。

以我所知,關於寒山的材料大概都不可靠。比較可信的隻有兩件,都是宋以前的記載。

第一件是五代時禪宗大師風穴延沼禪師引的寒山詩句。(延沼死於973年)(風穴語錄)(《續藏經》二,二三套,二冊,頁一二○)有一條說:

上堂,舉寒山詩曰:

梵誌死去來,魂識見閻老。讀盡百王書,未免受捶拷。一稱“南無佛”,皆以成佛道。

此詩不在現傳《寒山詩》各本裏;大概十世紀裏延沼所見當是古本。此詩說梵誌見閻王的故事,可見寒山的詩出於梵誌之後。大概王梵誌的詩流傳很遠,遂開白話詩的風氣,延沼所引的詩可以暗示梵誌與寒山的關係。

第二件是《太平廣記》卷五十五的“寒山子”一條。《太平廣記》是宋初(978年)編成的,所收的都是宋以前的小說雜記。這一條注雲,“出《仙傳拾遺》”,其文如下:

寒山子者,不知其名氏。大曆中(766—779年),隱居天台翠屏山。其山深邃,當暑有雪,亦名寒岩,因自號為寒山子。好為詩,每得一篇一句,輒題於樹間石上,有好事者隨而錄之,凡三百餘首,多述山林幽隱之興,或譏諷時態,能警勵流俗。桐柏征君徐靈府序而集之,分為三卷,行於人間。十餘年,忽不複見。

這是關於寒山子的最古的記載。此條下半說到鹹通十二年(871年)道士李褐見仙人寒山子的事,可見此文作於唐末,此時寒山子已成仙人了。但此文說寒山子隱居天台在大曆時,可見他生於八世紀初期,他的時代約當700—780,正是盛唐時期了。他的詩集三卷,是徐靈府“序而集之”的。徐靈府是錢塘人,隱居天目山修道,辭武宗(841—846年)的征辟,絕粒久之而死。作《寒山集》序的人是一個道士,寒山子的傳又在《仙傳拾遺》裏,可見寒山子在當日被人看作一個修道的隱士,到後來才被人編排作國清寺的貧子。

拾得與豐幹皆不見於宋以前的記載。隻有閭丘胤的序裏說寒山是文殊菩薩,拾得是普賢菩薩,豐幹是彌陀佛;豐幹是一個禪師,在唐興縣的國清寺裏;寒山、拾得都“狀如貧子,又似風狂,或去或來,在國清寺庫院走使廚中著火。”

大概當時的道士與和尚都搶著要拉寒山。徐靈府是道士,故把寒山子看作修道之士;後來的道士遂把寒山看作《禪仙傳》中人了。天台本是佛教的一個中心,豈肯輕易放過這樣一位本山的名人?所以天台的和尚便也造作神話,把寒山化作佛門的一位菩薩,又拉出豐幹、拾得來作陪。到了宋代禪宗諸書裏——例如誌南的《寒山集》後序——寒山、拾得便成了能談禪機,說話頭的禪師了。

寒山雖然生當盛唐,他的詩分明屬於王梵誌的一路,故我們選他的幾首詩附在這裏:

(一)

有個王秀才,笑我詩多失:雲不識蜂腰,仍不會鶴膝;

平側不解壓,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詩,如盲徒詠日!

(二)

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

不恨會人稀,隻為知音寡。若遣趁宮商,餘病莫能罷。

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三)

欲得安身處,寒山可長保。微風吹幽鬆,近聽聲逾好。

下有斑白人,喃喃誦黃老。十年歸不得,忘卻來時道。

(四)

若人逢鬼魅,第一莫驚懅。捺硬莫睬渠,呼名自當去。

燒請香佛力,禮拜求僧助。蚊子叮鐵牛,無渠下嘴處!

(五)

有人把椿樹,喚作白旃檀。學道多沙數,幾個得泥洹?

棄金卻擔草,謾他亦自謾。似聚沙一處,成團亦大難。

(六)

快哉混沌身,不飯複不尿。遭得誰鑽鑿,因茲立九竅。

朝朝為衣食,歲歲愁租調。千個爭一錢,聚頭亡命叫。

(七)

出身既擾擾,世事非一狀。未能舍流俗,所以相退訪。

昨吊徐五死,今送劉三葬,日日不得閑,為此心淒愴。

(八)

我在村中住,眾推無比方。昨日到城下,仍被狗形相。

或嫌袴太窄,或說衫少長。撐卻雞子眼,雀兒舞堂堂。

(九)

三五癡後生,作事不真實:未讀十卷書,強把雌黃筆;

將他《儒行篇》,喚作《盜賊律》。脫體似蟫蟲,咬破他書帙。

拾得與豐幹的詩大概出於後人仿作,故不舉例了。

這一章印成後,我又在唐人馮翊的《桂苑叢談》(《唐代叢書》初集)裏尋得“王梵誌”一條,其文與《太平廣記》所載相同,而稍有異文,其異文多可校正《廣記》之誤;大概兩書同出於一個來源,而馮氏本較早,故訛誤較少。馮翊的事跡不可考,但《桂苑叢談》多記鹹通乾符間(860—879年)的事,又有一條寫“吳王收複浙右之歲”,吳王即楊行密,死於905年。此書大概作於900年左右,在《太平廣記》編纂(978年)之前約八十年。今抄此條全文如下,異文之傍加圈〔點〕為記:

王梵誌,衛州黎陽人也。黎陽城東十五裏有王德祖者,當隋之時,家有林檎樹,生癭大如鬥。經三年,其癭朽爛,德祖見之,乃撤其皮,遂見一孩兒抱胎而出。因收養之。至七歲,能語,問曰:“誰人育我?”及問姓名。德祖具以實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後改曰“誌”。〔曰〕(似應有“曰”字)“我〔王〕(似脫一“王”字)家長育,可姓王也。”作詩諷人,甚有義旨。蓋菩薩示化也。

1927. 12. 8 胡適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