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死,縱死猶聞俠骨香!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時年十七)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萊萸少一人。
渭城曲?(即《陽關曲》)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李白,字太白,山東人;他的父親作任城尉,因住家任城。(李白的故鄉,各說不一致,我依《舊唐書》本傳。)少年時與山東諸生孔巢父等隱於徂徠山,酣歌縱酒,時人號為“竹溪六逸”。天寶初,他遊會稽,與道士吳筠隱於剡中。“既而玄宗詔筠赴京師,筠薦之於朝,遣使召之,與筠俱待詔翰林。”(今各本《舊唐書》均脫去此二十五字,下麵還有一個“白”字,共脫二十字。今用張元濟先生用宋本校補的本子。)他好飲酒,天天與一班酒徒在酒肆中爛醉,故杜甫詩雲:
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舊唐書》記此事,已引見上文了)
舊史說他“嚐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乃浪跡江湖,終日沉飲。”安祿山之亂,明皇奔蜀,永王璘為江淮兵馬都督,李白去謁見他,遂留在他幕下。後來永王謀獨立,失敗之後,李白因此被長流夜郎。後雖遇赦得還,竟以飲酒過度,醉死在宣城。(李白的曆史,諸書頗不一致。《新唐書》記他的事便與舊書不同。越到後來,神話越多。我覺得《舊唐書》較可信,故多采此書。)他的生死年代有幾種說法。今依李華所作墓誌,定他生於大足元年,死於寶應元年(701—762年)。
李白是一個天才絕高的人,在那個解放浪漫的時代裏,時而隱居山林,時而沉醉酒肆,時而煉丹修道,時而放浪江湖,最可以代表那個浪漫的時代,最可以代表那時代的自然主義的人生觀。他歌唱的是愛自由的歌唱,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個時代的君主提倡文學,文學遂成了利祿的捷徑,如《高適傳》中說:“天寶中,海內事幹進者注意文詞。”《集異記》說王維少年時曾因岐王的介紹,到貴公主宅裏,夾在伶人之中,獨奏他的新曲《鬱輪袍》,因此借公主的勢力得登第。此說是否可信,我們不敢斷定。但當時確有這種風氣。如李頎有“送康洽入京進樂府歌”,末段雲:
曳裙此日從何所?中貴由來盡相許。白春衫仙吏贈,烏皮隱台幾郎與。新詩樂府唱堪愁,禦妓應傳鵲樓。西上雖因貴公主,終須一見曲陵侯。
這可見當日的詩人奔走於中貴人貴公主之門,用樂府新詩作進身的禮物,並不以為可恥之事。李白雖作樂府歌詞,他似乎不曾用此作求功名的門路。他早年先隱居山東,天寶初年隱居剡中,那時他已四十多歲了。賀知章告歸會稽在天寶三年(744年),他見了李白稱他為“天上謫仙人”。李白《憶賀監》詩自序說他們在長安紫極宮相見,賀解金龜換酒為樂。紫極宮是道觀,詩中也不說他薦李白。《新唐書》說“吳筠被召,故白亦至長安,往見賀知章,知章……言於玄宗,召見金鑾殿”,這明是不願李白因道士被薦,故硬改舊史之文,歸功於賀知章。卻不知《賀知章傳》明說他天寶三年告歸,而《李白傳》明說李白天寶初始遊會稽。李白《憶賀監》詩提及鏡湖故宅,雲:“人亡餘故宅,空有荷花生”;又《重憶》詩雲:“稽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可見李白遊會稽在賀知章死後,他何嚐受知章的推薦?楊貴妃之立在天寶四年(745年),李白被薦入京似已在楊貴妃的時代,那時李白已近五十歲了。明皇雖賞識他的樂府歌詩,但他似乎不屑單靠文詞進身,故他的態度很放肆,很倨傲:天子還呼喚不動他,高力士自然隻配替他脫靴了。安祿山之亂,永王璘起兵,李白在宣州謁見,舊史並不為他隱諱;他有《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雲: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其十一雲: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
他自己也不諱他擁戴永王的態度。後人始有替他辯護的,說他“時臥廬山,璘迫致之”(曾鞏《李白詩序》)。還有人偽作他自序的詩,說他“迫脅上樓船,從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這真是畫蛇添足了。
我們的考證隻是要說明李白的人格。他是個隱逸的詩人,作他自己的詩歌,不靠作詩進身。他到近五十歲時方才與吳筠以隱居道士的資格被召見;雖然待詔翰林,他始終保持他的高傲狂放的意氣。晚年遇見天下大亂,北方全陷,兩京殘破,他擁護永王(明皇第五子)並不算犯罪。他這種藐視天子而奴使高力士的氣魄,在那一群抱著樂府新詩奔走公主中貴之門的詩人之中,真是黃庭堅所謂“太白豪放,人中鳳凰麒麟”了!
李白的樂府有種種不同的風格。有些是很頹放的,很悲觀的醉歌,如:
將?進?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古來聖賢皆寞寂,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
與爾同銷萬古愁!
襄?陽?歌
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 花下迷。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傍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晉時山簡鎮襄陽,多在池邊置酒,常醉倒。故民歌曰:“山公在何許?往至高陽池。時時能騎馬,倒著白接 。”接是一種白帽子。)鸕鶿杓,鸚鵡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酸醅。此江若變作春酒,壘麴便築糟邱台。千金駿馬換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車傍倒掛一壺酒,鳳笙龍管行相催。鹹陽市中歎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李斯臨被斬時,回頭對他兒子說:“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石,電頭剝落生莓苔!(羊祜鎮襄陽,有遺愛,民過羊公碑多墮淚,故稱為墮淚碑。李白別有《襄陽曲》,有雲:“上有墮淚碑,青苔久磨滅。”)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襄王雲雨今安在?江水東流猿夜聲。
有些很美的豔歌,如:
長?相?思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空餘床。
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猶聞香。
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
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
有些是很飄逸奇特的遊仙詩,如:
懷?仙?歌
一鶴東飛過滄海,放心散漫知何在?仙人浩歌望我來,應攀玉樹長相待。堯舜之事不足驚,自餘囂囂直可輕,巨鼇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萊頂上行。
有些是很沉痛的議論詩:如:
戰?城?南
去年戰桑乾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萬裏長征戰,三軍盡衰老。匈奴以殺戮為耕作,古來唯見白骨黃沙田。秦家築城備胡處,漢家還有烽火然。烽火然不息,征戰無已時。野戰格鬥死,敗馬號鳴向天悲。烏鳶啄人腸,銜飛上掛枯樹枝。士卒塗草莽,將軍空爾為。乃知兵者是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用《老子》的話)
有些是客觀的試作民歌:
長?幹?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嚐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可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橫?江?詞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
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
有些卻又是個人的離愁別恨,如:
客?中?行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靜?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金陵酒肆留別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嚐。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樂府到了李白,可算是集大成了。他的特別長處有三點。第一,樂府本來起於民間,而文人受了六朝浮華文體的餘毒,往往不敢充分用民間的語言與風趣。李白認清了文學的趨勢,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
他是有意用“清真”來救“綺麗”之弊的,所以他大膽的運用民間的語言,容納民歌的風格,很少雕飾,最近自然。第二,別人作樂府歌辭,往往先存了求功名科第的念頭;李白卻始終是一匹不受羈勒的駿馬,奔放自由,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有這種精神,故能充分發揮詩體解放的趨勢,為後人開不少生路。第三,開元天寶的詩人作樂府,往往勉強作壯語,說大話;仔細分析起來,其實很單調,很少個性的表現。李白的樂府有時是酒後放歌,有時是離筵別曲,有時是發議論,有時是頌讚山水,有時上天下地作神仙語,有時描摹小兒女情態,體貼入微,這種多方麵的嚐試便使樂府歌辭的勢力侵入詩的種種方麵。兩漢以來無數民歌的解放的作用與影響,到此才算大成功。
然而李白究竟是一個山林隱士。他是個出世之士,賀知章所謂“天上謫仙人”。這是我們讀李白詩的人不可忘記的。他的高傲,他的狂放,他的飄逸的想像,他的遊山玩水,他的隱居修道,他的迷信符籙,處處都表示他的出世的態度。在他的應酬贈答的詩裏,有時候他也會說,
苟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代”即“世”,唐人避李世民的諱,故用“代”字。)
有時他竟說:
餘亦草間人,頗懷拯物情。
但他始終是個世外的道士: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五嶽尋山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遙見仙人彩雲裏,手把芙蓉朝玉京。……
這才是真正的李白。這種態度與人間生活相距太遠了。所以我們讀他的詩,總覺得他好像在天空中遨遊自得,與我們不發生交涉。他盡管說他有“濟世”、“拯物”的心腸;我們總覺的酒肆高歌,五嶽尋山是他的本分生涯;“濟世”、“拯物”未免汙染了他的芙蓉綠玉杖。樂府歌辭本來從民間來,本來是歌唱民間生活的;到了李白手裏,竟飛上天去了。雖然“咳唾落九天,隨風生珠玉”,然而我們凡夫俗子終不免自慚形穢,終覺得他歌唱的不是我們的歌唱,他在雲霧裏嘲笑那瘦詩人杜甫,然而我們終覺得杜甫能了解我們,我們也能了解杜甫。杜甫是我們的詩人,而李白則終於是“天上謫仙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