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哲學史》台北版自記(2 / 2)

這樣推翻“六家”、“九流”的舊說,而直接回到可靠的史料,依據史料重新尋出古代思想的淵源流變:這是我四十年前的一個目標。我的成績也許沒有做到我的期望,但這個治思想史的方法是在今天還值得學人的考慮的。

在民國六年我在北京大學開講中國哲學史之前,中國哲學是要從伏羲、神農、黃帝、堯、舜講起的。據顧頡剛先生的記載,我第一天講中國哲學史從老子、孔子講起,幾乎引起了班上學生的抗議風潮!後來蔡元培先生給這本書寫序,他還特別提出“從老子、孔子講起”這一點,說是“截斷眾流”的手段。其實他老人家是感覺到他應該說幾句話替我辯護這一點。

四十年來,有些學者們好像跑在我的前麵去了。他們要進一步,把老子那個人和《老子》那部書都推翻,都移後兩三百年。他們講中國哲學思想,要從孔子講起。馮友蘭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就是這樣辦的。馮先生的書裏,先講了孔子、墨子、孟子、楊朱、陳仲子、許行、告子、尹文、宋、彭蒙、田駢、慎到、騶衍及其他陰陽五行家言——到了第八章才提出“《老子》及道家中之老學”。

馮先生說:

《老子》一書,……係戰國時人所作。關於此說之證據,前人已詳舉(原注:參看崔東壁《沫洙泗考信錄》,汪中《老子考異》,梁啟超《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茲不贅述。就本書中所述關於上古時代學術界之大概情形觀之,亦可見《老子》為戰國時人之作品。蓋一則孔子以前,無私人著述之事,故《老子》不能早於《論語》;二則《老子》之文體,非問答體,故應在《論語》、《孟子》後;三則《老子》之文為簡明之“經”體,可見其為戰國時之作品。此三端及前人所已舉之證據,若任舉其一,則不免有為邏輯上所謂“丐詞”(Begging the question)之嫌。但合而觀之,則《老子》之文體、學說,及各方麵之旁證,皆指明其為戰國時之作品,此則必非偶然矣。(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民國三十六年增訂八版,頁二一○)

馮先生舉出的證據實在都不合邏輯,都不成證據。我曾對他說:

……積聚了許多“邏輯上所謂‘丐詞’”,居然可以成為定案的證據!這種考據方法,我不能不替老子和《老子》書喊一聲“青天大老爺,小的有冤枉上訴!”聚蚊可以成雷,但究竟是蚊不是雷。證人自己承認的“丐詞”,究竟是“丐詞”,不是證據。

這是我在二十五年前說的話。我到今天,還沒有看到這班懷疑的學人提出什麼可以叫我心服的證據。所以我到今天還不感覺我應該把老子這個人或《老子》這部書挪移到戰國後期去(留心這個問題的人,可以看看我的《評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及附錄。這些文字收在《胡適論學近著》,頁一○三以下;即台北版《胡適文存四集》,頁一○四以下)。

二三十年過去了,我多吃了幾擔米,長了一點經驗。有一天,我忽然大覺大悟了!我忽然明白:這個老子年代的問題原來不是一個考據方法的問題,原來隻是一個宗教信仰的問題!像馮友蘭先生一類的學者,他們誠心相信,中國哲學史當然要認孔子是開山老祖,當然要認孔子是“萬世師表”。在這個誠心的宗教信仰裏,孔子之前當然不應該有個老子。在這個誠心的信仰裏,當然不能承認有一個跟著老聃學禮助葬的孔子。

試看馮友蘭先生如何說法:

……在中國哲學史中,孔子實占開山之地位。後世尊為惟一師表,雖不對而亦非無由也。由此之故,此哲學史自孔子講起。(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頁二九)

懂得了“雖不對而亦非無由也”的心理,我才恍然大悟:我在二十五年前寫幾萬字的長文討論“近人考據老子年代的方法”真是白費心思,白費精力了。

1958年1月10日 在紐約寓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