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導言(1 / 3)

第一篇 導言

哲學的定義

哲學的定義從來沒有一定的。我如今也暫下一個定義:“凡研究人生切要的問題,從根本上著想,要尋一個根本的解決:這種學問叫做哲學。”例如行為的善惡,乃是人生一個切要問題。平常人對著這問題,或勸人行善去惡,或實行賞善罰惡,這都算不得根本的解決。哲學家遇著這問題,便去研究什麼叫做善,什麼叫做惡;人的善惡還是天生的呢,還是學得來的呢;我們何以能知道善惡的分別,還是生來有這種觀念,還是從閱曆經驗上學得來的呢;善何以當為,惡何以不當為;還是因為善事有利所以當為,惡事有害所以不當為呢;還是隻論善惡,不論利害呢:這些都是善惡問題的根本方麵。必須從這些方麵著想,方可希望有一個根本的解決。

因為人生切要的問題不止一個,所以哲學的門類也有許多種。例如:

一、天地萬物怎樣來的。(宇宙論)

二、知識思想的範圍、作用及方法。(名學及知識論)

三、人生在世應該如何行為。(人生哲學舊稱“倫理學”)

四、怎樣才可使人有知識、能思想、行善去惡呢。(教育哲學)

五、社會國家應該如何組織、如何管理。(政治哲學)

六、人生究竟有何歸宿。(宗教哲學)

哲學史

這種種人生切要問題,自古以來,經過了許多哲學家的研究。往往有一個問題發生以後,各人有各人的見解,各人有各人的解決方法,遂致互相辯論。有時一種問題過了幾千百年,還沒有一定的解決法。例如孟子說人性是善的,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荀子說性是惡的。到了後世,又有人說性有上中下三品,又有人說性是無善無惡可善可惡的。若有人把種種哲學問題的種種研究法和種種解決方法,都依著年代的先後和學派的係統一一記敘下來,便成了哲學史。

哲學史的種類也有許多:

一、通史。例如《中國哲學史》、《西洋哲學史》之類。

二、專史。(一)專治一個時代的,例如《希臘哲學史》、《明儒學案》。(二)專治一個學派的,例如《禪學史》、《斯多亞派哲學史》。(三)專講一人的學說的,例如《王陽明的哲學》、《康德的哲學》。(四)專講哲學的一部分的曆史,例如《名學史》、《人生哲學史》、《心理學史》。

哲學史有三個目的:

(一)明變:哲學史第一要務,在於使學者知道古今思想沿革變遷的線索。例如孟子、荀子同是儒家,但是孟子、荀子的學說和孔子不同,孟子又和荀子不同。又如宋儒、明儒也都自稱孔氏,但是宋明的儒學,並不是孔子的儒學,也不是孟子、荀子的儒學。但是這個不同之中,卻也有個相同的所在,又有個一線相承的所在。這種同異沿革的線索,非有哲學史不能明白寫出來。

(二)求因:哲學史目的,不但要指出哲學思想沿革變遷的線索,還須要尋出這些沿革變遷的原因。例如程子、朱子的哲學,何以不同於孔子、孟子的哲學?陸象山、王陽明的哲學,又何以不同於程子、朱子呢?這些原因,約有三種:

(甲)個人才性不同。

(乙)所處的時勢不同。

(丙)所受的思想學術不同。

(三)評判:既知思想的變遷和所以變遷的原因了,哲學史的責任還沒有完,還須要使學者知道各家學說的價值:這便叫做評判。但是我說的評判,並不是把做哲學史的人自己的眼光,來批評古人的是非得失。那種“主觀的”評判,沒有什麼大用處。如今所說,乃是“客觀的”評判。這種評判法,要把每一家學說所發生的效果表示出來。這些效果的價值,便是那種學說的價值。這些效果大概可分為三種:

(甲)要看一家學說在同時的思想和後來的思想上發生何種影響。

(乙)要看一家學說在風俗政治上發生何種影響。

(丙)要看一家學說的結果可造出什麼樣的人格來。

例如古代的“命定主義”,說的最痛切的,莫如莊子。莊子把天道看作無所不在無所不包,故說“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因此他有“乘化以待盡”的學說。這種學說,在當時遇著荀子,便發生一種反動力。荀子說“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所以荀子的《天論》極力主張征服天行,以利人事。但是後來莊子這種學說的影響,養成一種樂天安命的思想,牢不可破。在社會上,好的效果,便是一種達觀主義;不好的效果,便是懶惰不肯進取的心理。造成的人才,好的便是陶淵明、蘇東坡;不好的便是劉伶一類達觀的廢物了。

中國哲學在世界哲學史上的位置

世界上的哲學大概可分為東西兩支。東支又分印度、中國兩係。西支也分希臘、猶太兩係。初起的時候,這四係都可算作獨立發生的。到了漢以後,猶太係加入希臘係,成了歐洲中古的哲學。印度係加入中國係,成了中國中古的哲學。到了近代,印度係的勢力漸衰,儒家複起,遂產生了中國近世的哲學,曆宋元明清直到於今。歐洲的思想,漸漸脫離了猶太係的勢力,遂產生歐洲的近世哲學。到了今日,這兩大支的哲學互相接觸、互相影響。五十年後,一百年後,或竟能發生一種世界的哲學,也未可知。

附世界哲學統係圖

中國哲學史的區分

中國哲學史可分三個時代:

(一)古代哲學;自老子至韓非,為古代哲學。這個時代,又名“諸子哲學”。

(二)中世哲學;自漢至北宋,為中世哲學。這個時代,大略又可分作兩個時期:

(甲)中世第一時期;自漢至晉,為中世第一時期。這一時期的學派,無論如何不同,都還是以古代諸子的哲學作起點的。例如《淮南子》是折衷古代各家的;董仲舒是儒家的一支;王充的天論得力於道家,性論折衷於各家;魏晉的老莊之學,更不用說了。

(乙)中世第二時期;自東晉以後,直到北宋,這幾百年中間,是印度哲學在中國最盛的時代。印度的經典,次第輸入中國。印度的宇宙論、人生觀、知識論、名學、宗教哲學,都能於諸子哲學之外,別開生麵,別放光彩。此時凡是第一流的中國思想家,如智、玄奘、宗密、窺基,多用全副精力,發揮印度哲學。那時的中國係的學者,如王通、韓愈、李翱諸人,全是第二流以下的人物。他們所有的學說,浮泛淺陋,全無精辟獨到的見解。故這個時期的哲學,完全以印度係為主體。

(三)近世哲學;唐以後,印度哲學已漸漸成為中國思想文明的一部分。譬如吃美味,中古第二時期是仔細咀嚼的時候,唐以後便是胃裏消化的時候了。吃的東西消化時,與人身本有的種種質料結合,別成一些新質料。印度哲學在中國,到了消化的時代,與中國固有的思想結合,所發生的新質料,便是中國近世的哲學。我這話初聽了好像近於武斷。平心而論,宋明的哲學,或是程朱,或是陸王,表麵上雖都不承認和佛家禪宗有何關係,其實沒有一派不曾受印度學說的影響的。這種影響,約有兩方麵:一麵是直接的。如由佛家的觀心,回到孔子的“操心”,到孟子的“盡心”、“養心”,到《大學》的“正心”:是直接的影響。一麵是反動的。佛家見解盡管玄妙,終究是出世的,是“非倫理的”。宋明的儒家,攻擊佛家的出世主義,故極力提倡“倫理的”入世主義。明心見性,以成佛果,終是自私自利;正心誠意,以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便是倫理的人生哲學了。這是反動的影響。

明代以後,中國近世哲學完全成立。佛家已衰,儒家成為一尊。於是又生反動力,遂有漢學宋學之分。清初的漢學家,嫌宋儒用主觀的見解,來解古代經典,有“望文生義”、“增字解經”種種流弊。故漢學的方法,隻是用古訓、古音、古本等等客觀的根據,來求經典的原意。故嘉慶以前的漢學宋學之爭,還隻是儒家的內哄。但是漢學家既重古訓古義,不得不研究與古代儒家同時的子書,用來作參考互證的材料。故清初的諸子學,不過是經學的一種附屬品,一種參考書。不料後來的學者,越研究子書,越覺得子書有價值。故孫星衍、王念孫、王引之、顧廣圻、俞樾諸人,對於經書與子書,簡直沒有上下輕重和正道異端的分別了。到了最近世,如孫詒讓、章炳麟諸君,竟都用全副精力發明諸子學。於是從前作經學附屬品的諸子學,到此時代,竟成專門學。一般普通學者崇拜子書,也往往過於儒書。豈但是“附庸蔚為大國”,簡直是“婢作夫人”了。

綜觀清代學術變遷的大勢,可稱為古學昌明的時代。自從有了那些漢學家考據、校勘、訓詁的工夫,那些經書子書,方才勉強可以讀得。這個時代,有點像歐洲的“再生時代”(再生時代,西名Renaissance,舊譯文藝複興時代)。歐洲到了“再生時代”昌明古希臘的文學哲學,故能推翻中古“經院哲學”(舊譯煩瑣哲學,極不通。原文為Scholasticism,今譯原義)的勢力,產出近世的歐洲文化。我們中國到了這個古學昌明的時代,不但有古書可讀,又恰當西洋學術思想輸入的時代,有西洋的新舊學說可供我們的參考研究。我們今日的學術思想,有這兩個大源頭:一方麵是漢學家傳給我們的古書;一方麵是西洋的新舊學說。這兩大潮流彙合以後,中國若不能產生一種中國的新哲學,那就真是辜負了這個好機會了。

哲學史的史料

上文說哲學史有三個目的:一是明變,二是求因,三是評判。但是哲學史先須做了一番根本工夫,方才可望達到這三個目的。這個根本工夫,叫做述學。述學是用正確的手段,科學的方法,精密的心思從所有的史料裏麵,求出各位哲學家的一生行事,思想淵源沿革和學說的真麵目。為什麼說“學說的真麵目”呢?因為古人讀書編書最不細心,往往把不相幹的人的學說並入某人的學說(例如《韓非子》的第一篇是張儀說秦王的書。又如《墨子?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諸篇,決不是墨翟的書);或把假書作為真書(如《管子》、《關尹子》、《晏子春秋》之類);或把後人加入的篇章,作為原有的篇章(此弊諸子書皆不能免。試舉《莊子》為例,《莊子》書中偽篇最多,世人竟有認《說劍》、《漁父》諸篇為真者。其他諸篇,更無論矣);或不懂得古人的學說,遂致埋沒了(如《墨子?經上》諸篇);或把古書解錯了,遂失原意(如漢人用分野、爻辰、卦氣說《易經》,宋人用太極圖,先天卦位圖說《易經》。又如漢人附會《春秋》,來說災異。宋人顛倒《大學》,任意補增,皆是其例);或各用己意解古書,鬧得後來眾說紛紛,糊塗混亂(如《大學》中“格物”兩字,解者多至七十餘家。又如老莊之書,說者紛紛,無兩家相同者)。有此種種障礙,遂把各家學說的真麵目大半失掉了。至於哲學家的一生行事和所居的時代,古人也最不留意。老子可見楊朱;莊周可見魯哀公;管子能說毛嬙、西施;墨子能見吳起之死和中山之滅;商鞅能知長平之戰;韓非能說荊、齊、燕、魏之亡。此類笑柄,不可勝數。《史記》說老子活了一百六十多歲,或言二百餘歲,又說孔子死後一百二十九年,老子還不曾死。那種神話,更不足論了。哲學家的時代,既不分明,如何能知道他們思想的傳授沿革?最荒謬的是漢朝的劉歆、班固說諸子的學說都出於王官;又說“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漢書?藝文誌》。看胡適《諸子不出於王官論》、《太平洋》雜誌第一卷第七號)。諸子既都出於王官與六經,還有什麼別的淵源傳授可說?

以上所說,可見“述學”之難。述學的所以難,正為史料或不完備,或不可靠。哲學史的史料,大概可分為兩種:一為原料,一為副料。今分說於下:

一、原料;哲學史的原料,即是各哲學家的著作。近世哲學史對於這一層,大概沒有什麼大困難。因為近世哲學發生在印書術通行以後,重要的哲學家的著作,都有刻板流傳;偶有散失埋沒的書,終究不多。但近世哲學史的史料,也不能完全沒有疑竇。如謝良佐的《上蔡語錄》裏,是否有江民表的書?如朱熹的《家禮》是否可信為他自己的主張?這都是可疑的問題。又宋儒以來,各家都有語錄,都是門弟子筆記的。這些語錄,是否無誤記誤解之處,也是一個疑問。但是大致看來,近世哲學史料還不至有大困難。到了中世哲學史,便有大困難了。漢代的書,如賈誼的《新書》,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都有後人增加的痕跡。又如王充的《論衡》,是漢代一部奇書,但其中如《亂龍》篇極力為董仲舒作土龍求雨一事辯護,與全書的宗旨恰相反。篇末又有“《論衡》終之,故曰亂龍。亂者,終也”的話,全無道理。明是後人假造的。此外重複的話極多。偽造的書定不止這一篇。又如仲長統的《昌言》,乃是中國政治哲學史上有數的書,如今已失,僅存三篇。魏晉人的書,散失更多。《三國誌》、《晉書》、《世說新語》所稱各書,今所存的,不過幾部書。如《世說新語》說魏晉注《莊子》的有幾十家,今但有郭象注完全存在。《晉書》說魯勝有《墨辯注》,今看其序,可見那注定極有價值,可惜現在不傳了。後人所編的漢魏六朝人的集子,大抵多係東抄西摘而成的,那原本的集子大半都散失了。故中古哲學史料最不完全。我們不能完全恢複魏晉人的哲學著作,是中國哲學史最不幸的事。到了古代哲學史,這個史料問題更困難了。表麵上看來,古代哲學史的重要材料,如孔、老、墨、莊、孟、荀、韓非的書,都還存在。仔細研究起來,這些書差不多沒有一部是完全可靠的。大概《老子》裏假的最少。《孟子》或是全真,或是全假(宋人疑《孟子》者甚多)。依我看來,大約是真的。稱“子曰”或“孔子曰”的書極多,但是真可靠的實在不多。《墨子》、《荀子》兩部書裏,很多後人雜湊偽造的文字。《莊子》一書,大概十分之八九是假造的。《韓非子》也隻有十分之一二可靠。此外如《管子》、《列子》、《晏子春秋》諸書,是後人雜湊成的。《關尹子》、《鶡冠子》、《商君書》,是後人偽造的。《鄧析子》也是假書。《尹文子》似乎是真書,但不無後人加入的材料。《公孫龍子》有真有假,又多錯誤。這是我們所有的原料。更想到《莊子?天下》篇和《荀子?非十二子》篇、《天論》篇、《解蔽》篇所舉它囂、魏牟、陳仲(即《孟子》之陳仲子)、宋鈃(即《孟子》之宋)、彭蒙、田駢、慎到(今所傳《慎子》五篇是佚文)、惠施、申不害,和王充《論衡》所舉的世碩、漆雕開、宓子賤、公孫龍子,都沒有著作遺傳下來。更想到孔門一脈的儒家,所著書籍,何止大小戴《禮記》裏所采的幾篇?如此一想,可知中國古代哲學的史料於今所存不過十分之一二。其餘的十分之八九,都不曾保存下來。古人稱“惠施多方,其書五車”。於今惠施的學說,隻剩得一百多個字。若依此比例,恐怕現存的古代史料,還沒有十分之一二呢!原著的書既散失了這許多,於今又無發現古書的希望,於是有一班學者,把古書所記各人的殘章斷句一一搜集成書。如汪繼培或孫星衍的《屍子》,如馬國翰的《玉函山房輯佚書》。這種書可名為“史料鉤沉”,在哲學史上也極為重要。如惠施的五車書都失掉了,幸虧有《莊子?天下》篇所記的十事,還可以考見他的學說的性質。又如告子與宋鈃的書,都不傳了,今幸虧有《孟子》的《告子》篇和《荀子》的《正論》篇,還可以考見他們的學說的大概。又如各代曆史的列傳裏,也往往保存了許多中古和近世的學說。例如《後漢書》的《仲長統傳》保存了三篇《昌言》;《梁書》的《範縝傳》保存了他的《神滅論》。這都是哲學史的原料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