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老子(2 / 3)

四、老子論天道

老子哲學的根本觀念是他的天道觀念。老子以前的天道觀念,都把天看作一個有意誌,有知識,能喜能怒,能作威作福的主宰。試看《詩經》中說“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大明》);又屢說“帝謂文王”(《皇矣》),是天有意誌。“天監在下”,“上帝臨汝”(《大明》);“皇矣上帝,監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皇矣》),是天有知識。“有皇上帝,伊誰雲憎?”(《正月》)“敬天之怒,無敢戲豫;敬天之渝,無敢馳驅”(《板》),是天能喜怒。“昊天不傭,降此鞠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節南山》),“天降喪亂,降此蟊賊”(《桑柔》);“天降喪亂,饑饉薦臻”(《雲漢》),是天能作威作福。老子生在那種紛爭大亂的時代,眼見殺人、破家、滅國等等慘禍,以為若有一個有意誌知覺的天帝,決不致有這種慘禍,萬物相爭相殺,人類相爭相殺,便是天道無知的證據。故老子說: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這仁字有兩種說法:第一,仁是慈愛的意思。這是最明白的解說。王弼說:“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於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這是把不仁作無有恩意解。第二,仁即是“人”的意思。《中庸》說:“仁者,人也。”《孟子》說:“仁也者,人也。”劉熙《釋名》說:“人,仁也;仁,生物也。”不仁便是說不是人,不和人同類。古代把天看作有意誌,有知識,能喜怒的主宰,是把天看作人同類,這叫做天人同類說(Anthropomorphism)。老子的“天地不仁”說,似乎也含有天地不與人同性的意思。人性之中,以慈愛為最普遍,故說天地不與人同類,即是說天地無有恩意。老子這一個觀念,打破古代天人同類的謬說,立下後來自然哲學的基礎。

打破古代的天人同類說,是老子的天道觀念的消極一方麵。再看他的積極的天道論: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

老子的最大功勞,在於超出天地萬物之外,別假設一個“道”。這個道的性質,是無聲、無形;有單獨不變的存在,又周行天地萬物之中;生於天地萬物之先,又卻是天地萬物的本源。這個道的作用,是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

道的作用,並不是有意誌的作用,隻是一個“自然”。自是自己,然是如此,“自然”隻是自己如此(謝著《中國哲學史》雲,“自然者,究極之謂也”不成話)。老子說: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道的作用,隻是萬物自己的作用,故說“道常無為”。但萬物所以能成萬物,又隻是一個道,故說“而無不為”。

五、論無

老子是最先發現“道”的人。這個“道”本是一個抽象的觀念,太微妙了,不容易說得明白。老子又從具體的方麵著想,於是想到一個“無”字,覺得這個“無”的性質、作用,處處和這個“道”最相像。老子說: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

無即是虛空。上文所舉的三個例,一是那車輪中央的空洞,二是器皿的空處,三是窗洞門洞和房屋裏的空處。車輪若無中間的圓洞,便不能轉動;器皿若無空處,便不能裝物事;門戶若沒有空洞,便不能出入;房屋裏若沒有空處,便不能容人。這個大虛空,無形、無聲;整個的不可分斷,卻又無所不在;一切萬有若沒有他,便沒有用處。這幾項性質,正合上文所說“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的形容。所以老子所說的“無”與“道”簡直是一樣的。所以他既說: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一方麵又說,

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

道與無同是萬物的母,可見道即是無,無即是道。大概哲學觀念初起的時代,名詞不完備,故說理不能周密。試看老子說“吾無以名之”,“強名之”,可見他用名詞的困難。他提出了一個“道”的觀念,當此名詞不完備的時代,形容不出這個“道”究竟是怎樣一個物事,故用那空空洞洞的虛空,來說那無為而無不為的道。卻不知道“無”是對於有的名詞,所指的是那無形體的空間。如何可以代表那無為而無不為的“道”?隻因為老子把道與無看作一物,故他的哲學都受這個觀念的影響(莊子便不如此。老莊的根本區別在此)。

老子說:“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且看他怎樣說這無中生有的道理。老子說: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不可名,複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

又說,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這也可見老子尋相當名詞的困難。老子既說道是“無”,這裏又說道不是“無”,乃是“有”與“無”之間的一種情境,雖然看不見,聽不著,摸不到,但不是完全沒有形狀的。不過我們不能形容他,又叫不出他的名稱,隻得說他是“無物”;隻好稱他做“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隻好稱他做“恍惚”。這個“恍惚”,先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故說“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後來忽然從無物之象變為有物,故說“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這便是“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的曆史。(論象字參看下文第四篇第三章)

六、名與無名

中國古代哲學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名實之爭。老子是最初提出這個問題的人。他說: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王弼本原作說。今刊本作閱,乃後人所改)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然(王本今作狀,原本似作然)哉?以此。

這一段論名的原起與名的功用。既有了法象,然後有物。有物之後,於是發生知識的問題。人所以能知物,隻為每物有一些精純的物德,最足代表那物的本性(《說文》:“精,擇也。”擇其特異之物德,故為之精。真字古訓誠,訓天,訓身,能代表此物的特性,故謂之真),即所謂“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這些物德,如雪的寒與白,如人的形體官能,都是極可靠的知識上的信物。故說“其中有信”(《說文》:“信,誠也。”又古謂符節為信)。這些信物都包括在那物的“名”裏麵。如說“人”,便可代表人的一切表德;說“雪”,便可代表雪的一切德性。個體的事物盡管生死存滅,那事物的類名,卻永遠存在。人生人死,而“人”名常在;雪落雪消,而“雪”名永存。故說“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眾甫即是萬物。又說,“吾何以知眾甫之然哉?以此”。此字指“名”。我們所以能知萬物,多靠名的作用。

老子雖深知名的用處,但他又極力崇拜“無名”。名是知識的利器,老子是主張絕聖棄智的,故主張廢名。他說:

道可道,非常道(俞樾說常通尚;尚,上也)。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常無常有,作一頓。舊讀兩欲字為頓,乃是錯的)。

老子以為萬有生於無,故把無看得比有重。上文所說萬物未生時,是一種“繩繩不可名”的混沌狀態,故說:“無名,天地之始。”後來有象有信,然後可立名字,故說:“有名,萬物之母。”因為無名先於有名,故說可道的道,不是上道;可名的名,不是上名。老子又常說“無名之樸”的好處。無名之樸,即是那個繩繩不可名的混沌狀態。老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