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常(常,尚也)無名樸(五字為句,樸字舊連下讀,似乎錯了)。雖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此八字既失韻,又不合老子哲學,疑係後人加入的話)。民莫之令而自均。始製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之(王弼今本之作止。下句同。今依河上公本改正。之、止古文相似,易誤)。知之所以不治。(王弼本所作可,治字各本皆作殆。適按,王弼注雲“始製官長,不可不立名分以定尊卑,故始製有名也。過此以往,將爭錐刀之末,故曰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也。遂任名以號物,則失治之母也。故知止所以不殆也。”細看此注,可見王弼原本作“夫亦將知之,知之所以不治”;若作知止,則注中所引叔向諫子產的話,全無意思。注中又說“任名則失治之母”,可證殆本作治。注末殆字同。後世妄人因下文第十四章有“知止不殆”的話,遂把此章也改成“知止可以不殆”。又亂改王注知之為知止,所以不治為所以不殆,卻忘了“失治之母”的治字,可以作證。不但注語全文可作鐵證也。)
這是說最高的道是那無名樸。後來製有名字(王弼訓始製為“樸散始為官長之時”,似乎太深了一層),知識遂漸漸發達,民智日多,作偽作惡的本領也更大了。大亂的根源,即在於此。老子說:
古之為治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即是上文“夫亦將知之,知之所以不治”的注腳。
老子何以如此反對智識呢?大概他推想當時社會國家種種罪惡的根源,都由於多欲。文明程度越高,知識越複雜,情欲也越發展。他說: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
這是攻擊我們現在所謂文明文化。他又說: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讀現)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
這一段是老子政治哲學的根據。老子以為一切善惡、美醜、賢不肖,都是對待的名詞,正如長短、高下、前後等等。無長便無短,無前便無後,無美便無醜,無善便無惡,無賢便無不肖。故人知美是美的,便有醜的了;知善是善的,便有惡的了;知賢是賢的,便有不肖的了。平常那些賞善罰惡,尊賢去不肖,都不是根本的解決。根本的救濟方法須把善惡美醜賢不肖一切對待的名詞都消滅了,複歸於無名之樸的混沌時代,須要常使民無知無欲。無知,自然無欲了。無欲,自然沒有一切罪惡了。前麵所引的“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和“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也都是這個道理。他又說: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欲是名詞,謂情欲也),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無名之樸,夫亦將無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
老子所處的時勢,正是“化而欲作”之時。故他要用無名之樸來鎮壓。所以他理想中的至治之國,是一種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什是十倍,伯是百倍。文明進步,用機械之力代人工。一車可載千斤,一船可裝幾千人。這多是什伯人之器。下文所說“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已釋這一句)。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這是“無名”一個觀念的實際應用,這種學說,要想把一切交通的利器,守衛的甲兵,代人工的機械,行遠傳久的文字等等製度文物,全行毀除,要使人類依舊回到那無知無欲老死不相往來的烏托邦。
七、無為
本篇第三節說老子對於社會政治有兩種學說:一是毀壞一切文物製度,一是主張極端放任無為的政策。第一說的根據,上節已說過,如今且說他的無為主義。他把天道看作“無為而無不為”,以為天地萬物,都有一個獨立而不變,周行而不殆的道理,用不著有什麼神道作主宰,更用不著人力去造作安排。老子的“天道”,就是西洋哲學的自然法(Law of Nature,或譯“性法”,非)。日月星的運行,動植物的生老死,都有自然法的支配適合。凡深信自然法絕對有效的人,往往容易走到極端的放任主義。如十八世紀的英法經濟學者,又如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的政治學說,都以為既有了 “無為而無不為”的天道,何必要政府來幹涉人民的舉動?老子也是如此。他說: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這是說“自然法”的森嚴。又說,
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者矣。
這個“司殺者”便是天,便是天道。違背了天道,擾亂了自然的秩序,自有“天然法”來處置他,不用社會和政府的幹涉。若用人力去賞善罰惡便是替天行道,便是“代司殺者殺”。這種代劊子手殺人的事正如替大匠斫木頭,不但無益於事,並且往往鬧出亂子來。所以說:“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所以又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所以他主張一切放任,一切無為。“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八、人生哲學
老子的人生哲學(舊稱倫理學,殊未當),和他的政治哲學相同,也隻是要人無知無欲。詳細的節目是“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他說: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 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別人都想要昭昭察察的知識,他卻要那昏昏悶悶的愚人之心。此段所說的“貴食母”即是前所引的“虛其心,實其腹”。老子別處又說“聖人為腹不為目”,也是此意。老子隻要人肚子吃得飽飽的,做一個無思無慮的愚人;不願人做有學問知識的文明人。這種觀念也是時勢的反動。《隰有萇楚》的詩人說: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老子的意思正與此相同。知識愈高,欲望愈難滿足,又眼見許多不合意的事,心生無限煩惱,倒不如無知的草木,無思慮的初民,反可以混混沌沌,自尋樂趣。老子常勸人知足。他說: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罪莫大於可欲(孫詒讓按,《韓詩外傳》引可欲作多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但是知足不是容易做到的。知識越開,越不能知足。故若要知足,除非毀除一切知識。
老子的人生哲學,還有一個重要觀念叫做“不爭主義”。他說:
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天下柔弱莫過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這種學說,也是時勢的反動。那個時代是一個兵禍連年的時代,小國不能自保,大國又爭霸權,不肯相下。老子生於這個時代,深知武力的競爭,以暴禦暴,隻有更烈,決沒有止境。隻有消極的軟工夫,可以抵抗強暴。狂風吹不斷柳絲,齒落而舌長存。又如最柔弱的水可以衝開山石,鑿成江河。人類交際,也是如此。湯之於葛,太王之於狄人,都是用柔道取勝。楚莊王不能奈何那肉袒出迎的鄭伯,也是這個道理。老子時的小國,如宋,如鄭,處列強之間,全靠柔道取勝。故老子提出這個不爭主義,要人知道柔弱能勝剛強;要人知道“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與之爭”。他教人莫要“為天下先”,又教人“報怨以德”。他要小國下大國,大國下小國。他說暫時吃虧忍辱,並不害事。要知“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強梁者不得其死”。這句話含有他的天道觀念。他深信“自然法”的“天網恢恢,疏而不失”,故一切得其自然。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都是天道之自然。宇宙之間,自有“司殺者殺”,故強梁的總不得好死。我們盡可逆來順受,且看天道的自然因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