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孔子(1 / 3)

第四篇 孔子

第一章 孔子略傳

孔子,字仲尼,魯國人,生於周靈王二十一年(西曆紀元前551),死於周敬王四十一年(西曆紀元前479)。他一生的行事,大概中國人也都知道,不消一一的敘述了。他曾見過老子,大概此事在孔子三十四歲之後。(說詳上章)

孔子本是一個實行的政治家。他曾做過魯國的司空,又做過司寇。魯定公十年,孔子以司寇的資格做定公的儐相,和齊侯會於夾穀,很替魯國爭了些麵子。後來因為他的政策不行,所以把官丟了,去周遊列國。他在國外遊了十三年,也不曾遇有行道的機會。到了六十八歲,回到魯國,專做著述的事業。孔子晚年最喜《周易》,那時的《周易》不過是六十四條卦辭和三百八十四條爻辭。孔子把他的心得作成了六十四條卦象傳,三百八十四條爻象傳,六十四條彖辭。後人又把他的雜說纂輯成書,便是《係辭傳》、《文言》。這兩種之中,已有許多話是後人胡亂加入的,如《文言》中論四德的一段。此外還有《雜卦》、《序卦》、《說卦》更靠不住了。孔子還作了一部《春秋》,孔子自己說他是“述而不作”的。就是《易經》的諸傳,也是根據原有的《周易》作的,就是《春秋》也是根據魯國的史記作的。

此外還有許多書,名為是孔子作的,其實都是後人依托的。例如一部《孝經》,稱孔子為“仲尼”,稱曾參為“曾子”,又夾許多“詩雲”、“子曰”,可見決不是孔子作的。《孝經?鉤命訣》說的“吾誌在《春秋》,行在《孝經》”的話也是漢人假造的誑語,決不可信。

一部《論語》雖不是孔子作的,卻極可靠,極有用。這書大概是孔門弟子的弟子們所記孔子及孔門諸子的談話議論。研究孔子學說的人須用這書和《易傳》、《春秋》兩書參考互證,此外便不可全信了。

孔子本有誌於政治改良,所以他說:

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又說:

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

後來他見時勢不合,沒有政治改良的機會,所以專心教育,要想從教育上收效。他深信教育功效最大,所以說“有教無類”,又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史記》說他的弟子有三千之多。這話雖不知真假,但是他教學幾十年,周遊幾十國,他的弟子必定不少。

孔子的性情德行,是不用細述的了。我且引他自己說自己的話:

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這話雖不大像“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人的口氣,卻很可想見孔子的為人。他又說他自己道:

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

這是何等精神!《論語》說:

子路宿於石門,晨門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歟?”

“知其不可而為之”七個字寫出一個孳孳懇懇終身不倦的誌士。

第二章 孔子的時代

孟子說孔子的時代,是

邪說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

這個時代,既叫做邪說暴行的時代,旦看是些什麼樣的邪說暴行。

第一,“暴行”就是孟子所說的“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了。《春秋》二百四十年中,共有弑君三十六次。內中有許多是子弑父的,如楚太子商臣之類。此外還有貴族世卿專權禍國,如齊之田氏,晉之六卿,魯之三家。還有種種醜行,如魯之文薑,陳之夏姬,衛之南子、彌子瑕。怪不得那時的隱君子要說: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與易之?

第二,“邪說”一層,孟子卻不曾細述。我如今且把那時代的“邪說”略舉幾條。

(一)老子;老子的學說,在當時真可以算得“大逆不道”的“邪說”了。你看他說”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又說“聖人不仁”,又說“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又說“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聖去知,民利百倍。”這都是最激烈的破壞派的理想。(詳見上篇)

(二)少正卯;孔子做司寇,七日便殺了一個“亂政大夫少正卯”。有人問他為什麼把少正卯殺了,孔子數了他的三大罪:

一、其居處足以撮徒成黨。

二、其談說足以飾邪熒眾。

三、其強禦足以反是獨立。

這三件罪名,譯成今文,便是“聚眾結社,鼓吹邪說,淆亂是非”。

(三)鄧析;孔子同時思想界的革命家,除了老子,便該算鄧析。鄧析是鄭國人,和子產、孔子同時。《左傳》魯定公九年(西曆前501),“鄭駟顓殺鄧析而用其竹刑”。那時子產已死了二十一年(子產死於昭公二十年,西曆前522),《呂氏春秋》和《列子》都說鄧析是子產殺的,這話恐怕不確。第一因為子產是極不願意壓製言論自由的。《左傳》說:

鄭人遊於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謂子產曰:“毀鄉校如何?”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遊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

可見子產決不是殺鄧析的人。第二子產鑄刑書,在西曆前536年,駟顓用竹刑,在西曆前501年。兩件事相差二十餘年,可見子產鑄的是“金刑”,駟顓用的是“竹刑”,決不是一件事(金刑還是極笨的刑鼎,竹刑是可以傳寫流通的刑書)。

鄧析的書都散失了,如今所傳的《鄧析子》乃是後人假造的。我看一部《鄧析子》,隻有開端幾句或是鄧析的話。那幾句是:

天於人無厚也,君於民無厚也。……何以言之?天不能屏悖厲之氣,全夭折之人,使為善之民必壽,此於民無厚也。凡民有穿窬為盜者,有詐偽相迷者,此皆生於不足,起於貧窮。而君必欲執法誅之,此於民無厚也。

這話和老子“天地不仁”的話相同,也含有激烈的政治思想。

《列子》書說:“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呂氏春秋》說:

鄧析……與民之有獄者約,大獄一衣,小獄襦袴。民之獻衣襦袴而學訟者,不可勝數。以非為是,以是為非,是非無度,而可與不可日變。所欲勝因勝,所欲罪因罪。

又說:

鄭國多相懸以書者(這就是出報紙的起點)。子產令無縣書,鄧析致之。子產令無致書,鄧析倚之(懸書是把議論張掛在一處叫人觀看,致書是送上門去看,倚書是混在他物裏夾帶去看)。令無窮而鄧析應之亦無窮矣。

又說:

洧水甚大,鄭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請贖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鄧析。鄧析曰:“安之,人必莫之賣矣。”得死者患之,以告鄧析。鄧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無所更買矣。”

這種人物,簡直同希臘古代的“哲人”(Sophists)一般。希臘的“哲人”所說的都有老子那樣激烈,所行的也往往有少正卯、鄧析那種遭忌的行為。希臘的守舊派,如梭格拉底、柏拉圖之流,對於那些“哲人”非常痛恨。中國古代的守舊派,如孔子之流,對於這種“邪說”自然也非常痛恨。所以孔子做司寇便殺少正卯。孔子說:

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

又說:

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他又說:

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

要懂得孔子的學說,必須先懂得孔子的時代,是一個“邪說橫行,處士橫議”的時代。這個時代的情形既是如此“無道”,自然總有許多“有心人”對於這種時勢生出種種的反動。如今看來,那時代的反動大約有三種:

第一,極端的破壞派。老子的學說,便是這一派,鄧析的反對政府,也屬於這一派。

第二,極端的厭世派。還有些人看見時勢那樣腐敗,便灰心絕望,隱世埋名,寧願做極下等的生活,不肯幹預世事。這一派人,在孔子的時代,也就不少。所以孔子說:

賢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作者七人矣。

那《論語》上所記“晨門”、“荷蕢”、“丈人”、“長沮、桀溺”都是這一派。接輿說: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桀溺對子路說:

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

第三,積極的救世派。孔子對於以上兩派,都不讚成。他對於那幾個辟世的隱者,雖很原諒他們的誌趣,終不讚成他們的行為。所以他批評伯夷、叔齊、柳下惠、少連諸人的行為,道:

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又他聽了長沮、桀溺的話,便覺得大失所望,因說道:

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正為“天下無道”,所以他才去棲棲皇皇的奔走,要想把無道變成有道。懂得這一層,方才可懂得孔子的學說。

第三章?易

孔子生在這個“邪說暴行”的時代,要想變無道為有道,卻從何處下手呢?他說: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辨之不早辨也。《易》曰:“履霜堅冰至”,蓋言順也。(《易?文言》)

社會國家的變化,都不是一朝一夕之故,都是漸漸變成的。如今要改良社會國家,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工夫所能辦到的,必須從根本上下手。孔子學說的一切根本,依我看來,都在一部《易經》。我且先講《易經》的哲學。

《易經》這一部書,古今來多少學者做了幾屋子的書,也還講不明白。我講《易經》和前人不同。我以為從前一切河圖、洛書、讖緯術數、先天太極……種種議論,都是謬說。如今若要懂得《易》的真意,須先把這些謬說掃除幹淨。

我講《易》,以為一部《易經》隻有三個基本觀念:(一)易,(二)象,(三)辭。

第一,易;易便是變易的易。天地萬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都是時時刻刻在那裏變化的。孔子有一天在一條小河上,看那滾滾不絕的河水,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逝者”便是“過去種種”。(程子說:“此道體也。天運而不已,日往則月來,寒往則暑來,水流而不息,物生而無窮,皆與道為體,運乎晝夜,未嚐已也”。朱子說:“天地之化,往者過,來者續,無一息之停。”此兩說大旨都不錯。)天地萬物,都像這滔滔河水,才到了現在,便早又成了過去,這便是“易”字的意義。

一部《易》講易的狀態,以為天地萬物的變化,都起於一個動字。何以會有“動”呢?這都因為天地之間,本有兩種原力:一種是剛性的,叫做“陽”;一種是柔性的,叫做“陰”。這剛柔兩種原力,互相衝突,互相推擠,於是生出種種運動,種種變化。所以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又說“一陰一陽之謂道”。孔子大概受了老子的影響,故他說萬物變化完全是自然的,唯物的,不是唯神的(孔子受老子的影響,最明顯的證據,如《論語》極推崇“無為而治”,又如“或曰,以德報怨”亦是老子的學說)。

在《易經》裏,陽與陰兩種原力,用“?”兩種符號作代表。《易?係辭傳》說: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這是代表萬物由極簡易的變為極繁雜的公式。此處所說“太極”並不是宋儒說的“太極圖”。《說文》說:“極,棟也。”極便是屋頂上的橫梁,在《易經》上便是一畫的“”,“儀,匹也。”兩儀便是那一對“”、“”。四象便是“ ??? ”。由八卦變為六十四卦,便可代表種種的“天下之至賾”和“天下之至動”,卻又都從一條小小的橫畫上生出來。這便是“變化由簡而繁”的明例了。

《易經》常把乾坤(“”,“”)代表“易”、“簡”。有了極易極簡的,才有極繁賾的。所以說:“乾坤其易之門耶”,又說:“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

萬物變化,既然都是從極簡易的原起漸漸變出來,若能知道那簡易的原因,便可以推知後來那些複雜的後果,所以《易?係辭傳》說:

德行恒易以知險,……德行恒簡以知阻。

因為如此,所以能“彰往而察來”,所以能“溫故而知新”。《論語》上子張問十世以後的事可能前知嗎?孔子說不但十世,百世亦可推知。這都因孔子深信萬物變化都是由簡而繁,成一條前後不斷的直線,所以能由前段推知後段,由前因推到後果。

這便是《易經》的第一個基本觀念。

第二,象;《係辭傳》說:“易也者,象也。”這五個字是一部《易經》的關鍵。這是說一切變遷進化都隻是一個“象”的作用。要知此話怎講,須先問這象字作何解。《係辭傳》說:“象也者,像也。”(像字是後人所改。古無像字。孟京虞、董姚皆作象,可證。)《韓非子》說:“人希見生象也,而案其圖以想其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解老》篇)我以為《韓非子》這種說法似乎太牽強了。象字古代大概用“相”字。《說文》:“相,省視也。從目從木。”目視物,得物的形象,故相訓省視。從此引申,遂把所省視的“對象”也作“相”(如《詩?棫樸》“金玉其相”之相)。後來相人術的相字還是此意。相字既成專門名詞,故普通的形象遂借用同音的“相”字(如僖十五年《左傳》,“物生而後有象”)。引申為象效之意。凡象效之事,與所仿效的原本,都叫做“象”。這一個灣可轉得深了,本來是“物生而後有象”,象是仿本,物是原本,到了後來把所仿效的原本叫做象,如畫工畫虎,所用作模型的虎也是“象”(亦稱法象),便是把原本叫做“象”了。例如《老子》說: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有人根據王弼注,以為原本當是“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二句在先,“惚兮恍兮,其中有象”二句,應在後。這是“物生而後有象”的說法。卻不知道老子偏要說“象生而後有物”。他前文曾說“無物之象”可以作證。老子的意思大概以為先有一種“無物之象”,後來在這些法象上漸漸生出萬物來。故先說“其中有象”,後說“其中有物”。但這種學說,老子的書裏不曾有詳細的發揮。孔子按著這個意思也主張“象生而後有物”。象是原本的模型,物是仿效這模型而成的。《係辭傳》說: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

這和老子先說“有象”,後說“有物”同一意思。“易也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正是說易(變化)的道理隻是一個象效的作用。先有一種法象,然後有仿效這法象而成的物類。

以上說《易經》的象字是法象之意(法象即是模範)。孔子以為人類曆史上種種文物製度的起源都由於象,都起於仿效種種法象。這些法象,大約可分兩種:一種是天然界的種種“現象”(如雲“天垂象,見吉凶,聖人則之”);一種是物象所引起的“意象”,又名“觀念”。《係辭傳》說:

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蓋取諸離。(?)

庖犧氏沒,神農氏作,斬木為,揉木為耒,……蓋取諸益。(?)

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

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垂衣裳而天下之治,蓋取諸乾坤。

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蓋取諸渙。(?)

服牛乘馬,引重致遠,……蓋取諸隨。(?)

重門擊柝,以待暴客,……蓋取諸豫。(?)

斷木為杵,掘地為臼,……蓋取諸小過。(?)

弦木為弧,剡木為矢,……蓋取諸睽。(?)

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蓋取諸大壯。(?)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之聖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

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

這一大段說的有兩種象,第一是先有天然界的種種“現象”,然後有庖犧氏觀察這些“現象”,起了種種“意象”,都用卦來表出。這些符號,每個或代表一種“現象”,或代表一種“意象”,例如 是火, 是水,是兩種物象。? 是未濟(失敗),? 是既濟(成功),是兩種意象。

後來的聖人從這些物象意思上,又生出別的新意象來,例如 ?(渙)代表一個“風行水上”(或“木在水上”)的意象。後人從這意象上忽然想到一個“船”的意象,因此便造出船來。所以說:

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蓋取諸渙。

又如 ?(小過)代表一個“上動下靜”的意象。後人見了這個觀念,忽然想到一種上動下靜的物事的意象。因此便造出杵臼來。所以說:

斷木為杵,鑿地為臼,……蓋取諸小過。

又如 ?(大過)代表一個“澤滅木”的意象。後人見了這個意象,忽然發生兩個意象:一是怕大水浸沒了他的父母的葬地,若不封不樹,便認不出來了;一是怕大水把那柴裏的死屍要浸爛了,因此便生出“棺槨”的意象來,造作棺槨,以免“澤滅木”的危險。所以說: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蓋取諸大過。

又如 ?(夬)代表“澤上於天”,是一個大雨的意象。後人見了,忽然生出一個普及博施的意象。因此又想起古代結繩的法子,既不能行遠,又不能傳後,於是便又生出一個普及博施的“書契”的意象。從這個觀念上,才有書契文字的製度。所以說:

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蓋取諸夬。

以上所說古代器物製度的原起,未必件件都合著曆史的事實。但是孔子對於“象”的根本學說,依我看來,是極明白無可疑的了。這個根本學說是人類種種的器物製度都起於種種的“意象”。

六十四章《象傳》全是這個道理,例如 ?(蒙)是一個“山下出泉”的意象。山下出泉,是水的源頭,後人見了,便生出一個“兒童教育”的意象。所以說:“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又如 ?(隨)和 ?(複),一個代表“雷在澤中”,一個代表“雷在地下”,都是收聲蟄伏的雷。後人見了,因生出一個“休息”的意象。所以由“隨”象上,生出夜晚休息的習慣;又造出用牛馬引重致遠以節省人力的製度。由“複”象上,也生出“七日來複”,“至日閉關,商旅不行,後不省方”的假期製度。又如 ?(姤)代表“天下有風”的意象,後人因此便想到“天下大行”的意象,於是造出“施命誥四方”的製度。又如 ?(觀)代表“風行地上”,和上文的“姤”象差不多。後人從這個意象上,便造出“省方觀民設教”的製度。又如 ?(謙)代表“地中有山”,山在地下,是極卑下的意象。後人見了這個意象,便想到人事高下多寡的不均平。於是便發生一種“捊多益寡,稱物平施”的觀念。又如 ?(大畜)代表“天在山中”,山中看天,有如井底觀天,是一個“識見鄙陋”的意象。後人因此便想到補救陋識的方法,所以說:“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以上所說,不過是隨便亂舉幾卦作例。但是據這些例看來,已可見孔子的意思,不但說一切器物製度,都是起於種種意象,並且說一切人生道德禮俗也都是從種種意象上發生出來的。

因為“象”有如此重要,所以說:

易有聖人之道四焉,……以製器者尚其象。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

又說:

是故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製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鹹用之謂之神。

那種種開闔往來變化的“現象”,到了人的心目中,便成“意象”。這種種“意象”,有了有形體的仿本,便成種種“器”。製而用之,便成種種“法”(法是模範標準)。舉而措之天下之民,便成種種“事業”。到了“利用出入民鹹用之”的地位,便成神功妙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