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孔門弟子(1 / 3)

第五篇 孔門弟子

《史記》有《仲尼弟子列傳》一卷,記孔子弟子七十七人的姓名年歲甚詳。我以為這一篇多不可靠。篇中說:“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這話含混可疑。且篇中把澹台滅明、公伯僚都算作孔子的弟子,更可見是後人雜湊成的。況且篇中但詳於各人的姓字年歲,卻不記各人所傳的學說,即使這七十七人都是真的,也毫無價值,算不得哲學史的材料。《孔子家語》所記七十六人,不消說得,是更不可靠了(參看馬驌《繹史》卷九十五)。所以我們今日若想作一篇《孔門弟子學說考》,是極困難的事。我這一篇所記,並不求完備,不過略示孔子死後他一門學派的趨勢罷了。

韓非《顯學篇》說:

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道藏本良作梁)之儒,有孫氏之儒(即荀卿),有樂正氏之儒。

自從孔子之死到韓非,中間二百多年,先後共有過這八大派的儒家。這八大派並不是同時發生的,如樂正氏,如子思,都是第三代的;孟氏孫氏都是第四或第五代的;顏氏仲良氏今不可考;隻有子張和漆雕氏兩家是孔子直傳的弟子。

最可怪的是曾子、子夏、子遊諸人都不在這八家之內。或者當初曾子、子夏、子遊、有子諸人都是孔門的正傳,“言必稱師”(《論語》十九曾子兩言“吾聞諸夫子”,《禮記?祭義》樂正子春曰“吾聞諸曾子,曾子聞諸夫子”),故不別立宗派。隻有子張和漆雕開與曾子一班人不合,故別成學派。子張與同門不合,《論語》中證據甚多,如:

子遊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十九)

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十九)

子張是陳同甫、陸象山一流的人,瞧不上曾子一般人“戰戰兢兢”的萎縮氣象,故他說:

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無?(十九)

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同)

又子夏論交道:“可者與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張駁他道:

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賢歟,於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賢歟,人將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同)

看他這種闊大的氣象,可見他不能不和子夏、曾子等人分手,別立宗派。雕漆開一派,“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於臧獲,行直則怒於諸侯。”(《韓非子?顯學》篇)乃是儒家的武俠派,也不配做儒家的正宗(王充《論衡》說漆雕開論性有善有惡,是非性善論)。隻可惜子張和漆雕兩派的學說如今都不傳了,我們如今隻能略述孔門正傳一派的學說罷。

孔門正傳的一派,大概可用子夏、子遊、曾子一班人做代表。我不能細說各人的學說,且提出兩個大觀念:一個是“孝”,一個是“禮”。這兩個問題,孔子生時都不曾說的周密。到了曾子一般人手裏,方才說的麵麵都到。從此以後,這兩個字便漸漸成了中國社會的兩大勢力。

?孔子何嚐不說孝道,但總不如曾子說的透切圓滿。曾子說:

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次能養。(《禮記?祭義》)

什麼叫做尊親呢?第一,是增高自己的人格,如《孝經》說的“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勸父母”。第二,是增高父母的人格,所謂“先意承誌,諭父母於道。”尊親即是《孝經》的“嚴父”。《孝經》說:

人之行莫大於孝,孝莫大於嚴父(嚴父謂尊嚴其父),嚴父莫大於配天。

什麼叫做弗辱呢?第一即是“孝經”所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意思。《祭義》所說“父母全而生之子,子全而歸之”,也是此意。第二,是不敢玷辱父母傳與我的人格。這一層曾子說的最好。他說:

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行父母之遺體,敢不敬乎?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烖及其親,敢不敬乎?(《祭義》)

什麼叫做能養呢?孔子說的:

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論語》二)

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又敢不違,勞而無怨。(《論語》四)

這都是精神的養親之道。不料後來的人隻從這個養字上用力,因此造出許多繁文縟禮來,例如《禮記》上說的:

子事父母,雞初鳴,鹹盥漱、櫛、笄總、拂髦、冠纓、端紳、搢笏。左右佩用:左佩紛帨、刀礪、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偪屨著綦。……以適父母之所。及所,下氣怡聲,問衣燠寒,疾痛屙癢,而敬仰搔之。出入,則或先或後而敬扶持之。進盥,少者捧盤,長者捧水,請沃盥。盥卒,授巾。問所欲而敬進之。(《內則》)

這竟是現今戲台上的台步、臉譜、武場套數,成了刻板文字,便失了孝的真意了。曾子說的三種孝,後人隻記得那最下等的一項,隻在一個“養”字上做工夫。甚至於一個母親發了癡心冬天要吃鮮魚,他兒子便去睡在冰上,冰裏麵便跳出活鯉魚來了(《晉書?王祥傳》)。這種鬼話,竟有人信以為真,以為孝子應該如此!可見孝的真義久已埋沒了。

孔子的人生哲學,雖是倫理的,雖注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卻並不曾用“孝”字去包括一切倫理。到了他的門弟子,以為人倫之中獨有父子一倫最為親切,所以便把這一倫提出來格外注意,格外用功。如《孝經》所說:

父子之道,天性也。……故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

又如有子說的:

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論語》)

孔門論仁,最重“親親之殺”,最重“推恩”,故說孝悌是為仁之本。後來更進一步,便把一切倫理都包括在“孝”字之內。不說你要做人,便該怎樣,便不該怎樣;卻說你要做孝子,便該怎樣,便不該怎樣。例如上文所引曾子說的“戰陣無勇”,“朋友不信”,他不說你要做人,要盡人道,故戰陣不可無勇,故交友不可不信,隻說你要做一個孝子,故不可如此如此。這個區別,在人生哲學史上,非常重要。孔子雖注重個人的倫理關係,但他同時又提出個“仁”字,要人盡人道,做一個“成人”。故“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隻是仁,隻是盡做人的道理。這是“仁”的人生哲學。那“孝”的人生哲學便不同了。細看《祭義》和《孝經》的學說,簡直可算得不承認個人的存在。我並不是我,不過是我的父母的兒子。故說:“身也者,父母之遺體也。”又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的身並不是我,隻是父母的遺體,故居處不莊,事君不忠,戰陣無勇,都隻是對不住父母,都隻是不孝。《孝經》說天子應該如何,諸侯應該如何,卿大夫應該如何,士庶人應該如何。他並不說你做了天子諸侯或是做了卿大夫士庶人,若不如此做,便不能盡你做人之道。他隻說你若要做孝子,非得如此做去,不能盡孝道,不能對得住你的父母。總而言之,你無論在什麼地位,無論做什麼事,你須要記得這並不是“你”做了天子諸侯等等,乃是“你父母的兒子”做了天子諸侯等等。

這是孔門人生哲學的一大變化。孔子的“仁的人生哲學”,要人盡“仁”道,要人做一個“人”。孔子以後的“孝的人生哲學”,要人盡“孝”道,要人做一個“兒子”(參觀第十篇第一章)。這種人生哲學,固然也有道理,但未免太把個人埋沒在家庭倫理裏麵了。如《孝經》說:

事親者,居上不驕,為下不亂,在醜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