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孔門弟子(3 / 3)

這一段說禮字最好。禮隻教人依禮而行,養成道德的習慣,使人不知不覺的“徙善遠罪”。故禮隻是防惡於未然的裁製力。譬如人天天講究運動衛生,使疾病不生,是防病於未然的方法。等到病已上身,再對症吃藥,便是醫病於已然之後了。禮是衛生書,法是醫藥書。儒家深信這個意思,故把一切合於道理可以做行為標準,可以養成道德習慣,可以增進社會治安的規矩,都稱為禮,這是最廣義的“禮”,不但不限於宗教一部分,並且不限於習慣風俗。《樂記》說:

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

《禮運》說:

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

這是把禮和理和義看作一事,凡合於道理之正,事理之宜的,都可建立為禮的一部分。這是“禮”字進化的最後一級。“禮”的觀念凡經過三個時期。第一,最初的本義是宗教的儀節。第二,禮是一切習慣風俗所承認的規矩。第三,禮是合於義理可以做行為模範的規矩,可以隨時改良變換,不限於舊俗古禮。

以上說禮字的意義。以下說禮的作用,也分三層說:

第一,禮是規定倫理名分的。上篇說過,孔門的人生哲學是倫理的人生哲學,他的根本觀念隻是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婦婦”。這種種倫常關係的名分區別,都規定在“禮”裏麵。禮的第一個作用,隻是家庭社會國家的組織法(組織法舊譯憲法)。《坊記》說:

夫禮者,所以章疑別微,以為民坊者也。故貴賤有等,衣服有別,朝廷有位,則民有所讓。

《哀公問》說:

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事天地之神也,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也,非禮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婚姻疏數之交也。

這是禮的重要作用。朝聘的拜跪上下,鄉飲酒和士相見的揖讓進退,喪服製度的等差,祭禮的昭穆祧遷,都隻是要分辨家庭社會一切倫理的等差次第。

第二,禮是節製人情的。《禮運》說此意最好:

聖人耐(通能字)以天下為一定,以中國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於其義(辟,曉喻也),明於其利,達於其患,然後能為之。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講信修睦,謂之人利;爭奪相殺,謂之人患,故聖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尚慈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見其色也。欲一以窮之,舍禮何以哉?

人的情欲本是可善可惡的,但情欲須要有個節製;若沒有節製,便要生出許多流弊。七情之中,欲惡更為重要,欲惡無節,一切爭奪相殺都起於此。儒家向來不主張無欲(宋儒始有去人欲之說),但主“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以為民坊”。子遊說:

有直道而徑行者,戎狄之道也。禮道則不然。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鄭注,猶當為搖,聲之誤也),猶斯舞(今本此下有“舞斯慍”三字。今依陸德明《釋文》刪去)。慍斯戚,戚斯歎,歎斯辟(鄭注,辟,拊心也),辟斯踴矣,品節斯,斯之謂禮。(《檀弓》)

《樂記》也說:

夫豢豕為酒,非以為禍也,而獄訟益繁,則酒之流生禍也。是故先生因為酒禮:一獻之禮賓主百拜,終日飲酒,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備酒禍也。

這兩節說“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說的最透徹。《檀弓》又說:

弁人有其母死而孺子泣者。孔子曰:“哀則哀矣,而難為繼也。夫禮為可傳也,為可繼也,故哭踴有節。”

這話雖然不錯,但儒家把這種思想推於極端,把許多性情上的事都要依刻板的禮節去做。《檀弓》有一條絕好的例:

曾子襲裘而吊,子遊裼裘而吊。曾子指子遊而示人曰:“夫夫也,為習於禮者。如之何其裼襲而吊也。”主人既小斂,袒,括發,子遊趨而出,襲裘帶絰而入。曾子曰:“我過矣!我過矣!夫夫是也。”

這兩個“習於禮”的聖門弟子,爭論這一點小節,好像是什麼極大關係的事。聖門書上居然記下來,以為美談!怪不得那“堂堂乎”的子張要說“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子路是子張一流人,故也說“喪禮與其哀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哀有餘也。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餘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餘也。”)

第三,禮是涵養性情,養成道德習慣的。以上所說兩種作用——規定倫理名分,節製情欲——隻是要造成一種禮義的空氣,使人生日用,從孩童到老大,無一事不受禮義的裁製,使人“絕惡於未萌,而起敬於微眇,使民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這便是養成的道德習慣。平常的人,非有特別意外的原因,不至於殺人放火,奸淫偷盜,都隻為社會中已有了這種平常道德的空氣,所以不知不覺的也會不犯這種罪惡。這便是道德習慣的好處。儒家知道要增進人類道德的習慣,必須先造成一種更濃厚的禮義空氣,故他們極推重禮樂的節文。《檀弓》中有個周豐說道:

墟墓之間,未施哀於民而民哀。社稷宗廟之中,未施敬於民而民敬。

墟墓之間,有哀的空氣;宗廟之中,有敬的空氣。儒家重禮樂,本是極合於宗教心理學與教育心理學的,隻可惜儒家把這一種觀念也推行到極端,故後來竟致注意服飾拜跪種種小節,便把禮的真義反失掉了。《孔子家語》說:

衷公問曰:“紳委章甫有益於仁乎?”

孔子作色而對曰:“君胡然焉!衰麻苴杖者,誌不存乎樂,非耳弗聞,服使然也。黼黻袞冕者,容不襲慢,非性矜莊,服使然也。介胄執戈者,無退懦之氣,非體純猛,服使然也。”

這話未嚐無理,但他可不知道後世那些披麻帶孝,拿著哭喪杖的人何嚐一定有哀痛之心?他又哪裏知道如今那些聽著槍聲就跑的將軍兵大爺何嚐不穿著軍衣帶著文虎章?還是《論語》裏麵的孔子說的好:

禮雲禮雲,玉帛雲乎哉?樂雲樂雲,鍾鼓雲乎哉?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以上說孔門弟子的學說完了。我這一篇所用的材料,頗不用我平日的嚴格主義,故於大小戴《禮記》及《孝經》裏采取最多(所用《孔子家語》一段,不過借作陪襯,並非信此書有史料價值)。這也有兩種不得已的理由:第一,孔門弟子的著作已蕩然無存,故不得不從《戴記》及《孝經》等書裏麵采取一些勉強可用的材料。第二,這幾種書雖然不很可靠,但裏麵所記的材料,大概可以代表“孔門正傳”一派學說的大旨。這是我對於本章材料問題的聲明。

總觀我們現在所有的材料,不能不有一種感慨。孔子那樣的精神魄力,富於曆史的觀念,又富於文學美術的觀念,真是一個氣象闊大的人物。不料他的及門弟子那麼多人裏麵,竟不曾有什麼人真正能發揮光大他的哲學,極其所成就,不過在一個“孝”字一個“禮”字上,做了一些補綻的工夫。這也可算得孔子的大不幸了。孔子死後兩三代裏,竟不曾出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直到孟軻、荀卿,儒家方才有兩派有價值的新哲學出現。這是後話,另有專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