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墨子(1 / 3)

第六篇 墨子

第一章 墨子略傳

墨子名翟姓墨。有人說他是宋人,有人說他是魯人。今依孫詒讓說,定他為魯國人。

欲知一家學說傳授沿革的次序,不可不先考定這一家學說產生和發達的時代。如今講墨子的學說,當先知墨子生於何時。這個問題,古今人多未能確定。有人說墨子“並孔子時”《史記?孟荀列傳》),有人說他是“六國時人,至周末猶存”(畢沅《墨子序》)。這兩說相差二百多年,若不詳細考定,易於使人誤會。畢沅的話已被孫詒讓駁倒了(《墨子閑詁?非攻中》),不用再辨。孫詒讓又說:

竊以今五十三篇之書推校之,墨子前及與公輸般、魯陽文子相問答,而後及見齊太公和(見《魯問篇》,田和為諸侯,在周安王十六年),與齊康公興樂(見《非樂》上。康公卒於安王二十年),與楚吳起之死(見《親士篇》,在安王二十一年),上距孔子之卒(敬王四十一年)幾及百年。則墨子之後孔子益信。審核前後,約略計之,墨子當與子思同時,而生年尚在其後(子思生於魯哀公二年,周敬王二十七年也)。蓋生於周定王之初年,而卒於安王之季,蓋八九十歲(《墨子年表序》)。

我以為孫詒讓所考不如汪中考的精確。汪中說:

墨子實與楚惠王同時(《耕柱》篇、《魯問》篇、《貴義》篇),……其年於孔子差後,或猶及見孔子矣。……《非攻》中篇言知伯以好戰亡,事在《春秋》後二十七年。又言蔡亡,則為楚惠王四十二年。墨子並當時,及見其事。《非攻》下篇言:“今天下好戰之國,齊、晉、楚、越。”又言:“唐叔、呂尚邦齊晉今與楚越四分天下。”《節葬》下篇言:“諸侯力征,南有楚越之王,北有齊晉之君。”明在勾踐稱霸之後(《魯問》篇越王請裂故吳地方五百裏以封墨子,亦一證),秦獻公未得誌之前,全晉之時,三家未分,齊未為陳氏也。

《檀弓》下,“季康之母死,公輸般請以機封。”此事不得其年。季康子之卒在哀公二十七年,楚惠王以哀公七年即位。般固逮事惠王。《公輸》篇:“楚人與越人舟戰於江。公輸子自魯南遊楚作鉤強以備越。”亦吳亡後楚與越為鄰國事。惠王在位五十七年,本書既載其以老辭墨子,則墨子亦壽考人歟?(《墨子序》)

注中所考都很可靠。如今且先說孫詒讓所考的錯處。

第一,孫氏所據的三篇書,《親士》、《魯問》、《非樂》上,都是靠不住的書。《魯問》篇乃是後人所輯,其中說的“齊大王”,未必便是田和。即使是田和,也未必可信。例如《莊子》中說莊周見魯哀公,難道我們便說莊周和孔丘同時麼?《非樂》篇乃是後人補作的,其中屢用“是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一句,可見其中的曆史事實,未必都是墨子親見的。《親士》篇和《修身》篇同是假書,內中說的全是儒家的常談,哪有一句墨家的話。

第二,墨子決不曾見吳起之死。《呂氏春秋?上德》篇說吳起死時,陽城君得罪逃走了,楚國派兵來收他的國。那時“墨者巨子孟勝”替陽城君守城,遂和他的弟子一百八十三人都死在城內。孟勝將死之前,還先派兩個弟子把“巨子”的職位傳給宋國的田襄子,免得把墨家的學派斷絕了。

照這條看來,吳起死時,墨學久已成了一種宗教。那時“墨者巨子”傳授的法子,也已經成為定製了。那時的“墨者”,已有了新立的領袖。孟勝的弟子勸他不要死,說:“絕墨者於世,不可。”要是墨子還沒有死,誰能說這話呢?可見吳起死時,墨子已死了許多年了。

依以上所舉各種證據,我們可定墨子大概生在周敬王二十年與三十年之間(西曆紀元前500至490年),死在周威烈王元年與十年之間(西曆紀元前425至416年)。墨子生時約當孔子五十歲六十歲之間(孔子生西曆紀元前551年)。到吳起死時,墨子已死了差不多四十年了。

以上所說墨子的生地和生時,很可注意。他生當魯國,又當孔門正盛之時,所以他的學說,處處和儒家有關係。《淮南?要略》說:

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為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靡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

墨子究竟曾否“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我們雖不能決定,但是墨子所受的儒家的影響一定不少(《呂氏春秋?當染》篇說史角之後在於魯,墨子學焉。可見墨子在魯國受過教育)。我想儒家自孔子死後,那一般孔門弟子不能傳孔子學說的大端,都去講究那喪葬小節。請看《禮記?檀弓》篇所記孔門大弟子子遊、曾子的種種故事,哪一樁不是爭一個極小極瑣碎的禮節?(如“曾子吊於負夏”及“曾子襲裘而吊”、“子遊裼裘而吊”諸條)再看一部《儀禮》那種繁瑣的禮儀,真可令人駭怪。墨子生在魯國,眼見這種種怪現狀,怪不得他要反對儒家,自創一種新學派。墨子攻擊儒家的壞處,約有四端:

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然後起,杖然後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墨子?公孟》篇)

這個儒墨的關係是極重要不可忽略的。因為儒家不信鬼(孔子言“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神,焉能事鬼”。又說“敬鬼神而遠之”。《說苑》十八記子貢問死人有知無知,孔子曰:“吾欲言死者有知耶,恐孝子順孫妨生以送死也。欲言死者無知,恐不孝子孫棄親不葬也。賜欲知死人有知無知也,死徐自知之,猶未晚也。”此猶是懷疑主義〔Agnostioism〕。後來的儒家直說無鬼神,故《墨子?公孟》篇的公孟子曰“無鬼神”,此直是無神主義〔Atheism〕),所以墨子倡“明鬼”論。因為儒家厚葬久喪,所以墨子倡“節葬”論。因為儒家重禮樂,所以墨子倡“非樂”論。因為儒家信天命(《論語》子夏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孔子自己也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又說:“道之將行也歟,命也。道之將廢也歟,命也。”),所以墨子倡“非命”論。

墨子是一個極熱心救世的人,他看見當時各國征戰的慘禍,心中不忍,所以倡為“非攻”論。他以為從前那種“弭兵”政策(如向戌的弭兵會),都不是根本之計。根本的“弭兵”要使人人“視人之國,若視其國;視人之家,若視其家;視人之身,若視其身”。這就是墨子的“兼愛”論。

但是墨子並不是一個空談弭兵的人,他是一個實行非攻主義的救世家。那時公輸般替楚國造了一種雲梯,將要攻宋。墨子聽見這消息,從魯國起程,走了十日十夜,趕到郢都去見公輸般。公輸般被他一一說服了,便送他去見楚王,楚王也被他說服了,就不攻宋了(參看《墨子?公輸》篇)。公輸般對墨子說:“我不曾見你的時候,我想得宋國。自從我見了你之後,就是有人把宋國送給我,要是有一毫不義,我都不要了。”墨子說:“……那樣說來,仿佛是我已經把宋國給了你了。你若能努力行義,我還要把天下送給你咧。”(《魯問》篇)

看他這一件事,可以想見他一生的慷慨好義。有一個朋友勸他道:“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何苦這樣盡力去做呢?我勸你不如罷了。”墨子說:“譬如一個人有十個兒子,九個兒子好吃懶做,隻有一個兒子盡力耕田。吃飯的人那麼多,耕田的人那麼少,那一個耕田的兒子便應該格外努力耕田才好。如今天下的人都不肯做義氣的事,你正該勸我多做些才好。為什麼反來勸我莫做呢?”(《貴義》篇)這是何等精神!何等人格!那反對墨家最利害的孟軻道:“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這話本有責備墨子之意,其實是極恭維他的話。試問中國曆史上可曾有第二個“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的人麼?

墨子是一個宗教家。他最恨那些儒家一麵不信鬼神,一麵卻講究祭禮喪禮。他說:“不信鬼神,卻要學祭禮,這不是沒有客卻行客禮麼?這不是沒有魚卻下網麼?”(《公孟》篇)所以墨子雖不重喪葬祭祀,卻極信鬼神,還更信天。他的“天”卻不是老子的“自然”,也不是孔子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的天。墨子的天,是有意誌的。天的“誌”就是要人兼愛。凡事都應該以“天誌”為標準。

墨子是一個實行的宗教家。他主張節用,又主張廢樂,所以他教人要吃苦修行。要使後世的墨者,都要“以裘褐為衣,以跂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這是“墨教”的特色。《莊子?天下》篇批評墨家的行為,說:

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

又卻不得不稱讚墨子道:

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可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認得這個墨子,才可講墨子的哲學。

《墨子》書今本有五十三篇,依我看來,可分作五組,

第一組,自《親士》到《三辯》,凡七篇,皆後人假造的(黃震、宋濂所見別本,此七篇題曰經)。前三篇全無墨家口氣,後四篇乃根據墨家的餘論所作的。

第二組,《尚賢》三篇,《尚同》三篇,《兼愛》三篇,《非攻》三篇,《節用》兩篇,《節葬》一篇,《天誌》三篇,《明鬼》一篇,《非樂》一篇,《非命》三篇,《非儒》一篇,凡二十四篇,大抵皆墨者演墨子的學說所作的,其中也有許多後人加入的材料。《非樂》、《非儒》兩篇更可疑。

第三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不是墨子的書,也不是墨者記墨子學說的書。我以為這六篇就是《莊子?天下》篇所說的“別墨”作的。這六篇中的學問,決不是墨子時代所能發生的。況且其中所說和惠施、公孫龍的話最為接近。惠施、公孫龍的學說,差不多全在這六篇裏麵。所以我以為這六篇是惠施、公孫龍時代的“別墨”作的。我從來講墨學,把這六篇提出,等到後來講“別墨”的時候才講他們。

第四組,《耕柱》、《貴義》、《公孟》、《魯問》、《公輸》,這五篇,乃是墨家後人把墨子一生的言行輯聚來作的,就同儒家的《論語》一般。其中有許多材料比第二組還更為重要。

第五組,自《備城門》以下到《雜守》,凡十一篇,所記都是墨家守城備敵的方法,於哲學沒什麼關係。

研究墨學的,可先讀第二組和第四組,後讀第三組,其餘二組,可以不必細讀。

第二章 墨子的哲學方法

儒墨兩家根本上不同之處,在於兩家哲學的方法不同,在於兩家的“邏輯”不同。《墨子?耕柱》篇有一條最形容得出這種不同之處:

葉公子高問政於仲尼,曰:“善為政者若之何?”仲尼對曰:“善為政者,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論語》作“近者悅,遠者來”。)

子墨子聞之曰:“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葉公子高豈不知善為政者之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哉?問所以為之若之何也。”

這就是儒墨的大區別。孔子所說是一種理想的目的,墨子所要的是一個“所以為之若之何”的進行方法。孔子說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怎樣”,這是一個大分別。《公孟》篇又說:

子墨子問於儒者,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

儒者說的還是一個“什麼”,墨子說的是一個“為什麼”。這又是一個大分別。

這兩種區別,皆極重要。儒家最愛提出一個極高的理想的標準,作為人生的目標。如論政治,定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說“近者悅,遠者來”,這都是理想的目的,卻不是進行的方法。如人生哲學則高懸一個“止於至善”的目的,卻不講怎樣能使人止於至善。所說細目,如“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父,止於慈;為人子,止於孝;與國人交,止於信。”全不問為什麼為人子的要孝,為什麼為人臣的要敬;是說理想中的父子君臣朋友是該如此如此的。所以儒家的議論,終要偏向“動機”一方麵。“動機”如俗話的“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