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的“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存心是行為的動機。《大學》說的誠意,也是動機。儒家隻注意行為的動機,不注意行為的效果,推到了極端,便成董仲舒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隻是這事應該如此做,不問為什麼應該如此做。
墨子的方法,恰與此相反。墨子處處要問一個“為什麼”。例如造一所房子,先要問為什麼要造房子。知道了“為什麼”,方才可知道“怎樣做”。知道房子的用處是“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方才可以知道怎樣布置構造始能避風雨寒暑,始能分別男女內外。人生的一切行為,都是如此。如今人講教育,上官下屬都說應該興教育,於是大家都去開學堂,招學生。大家都以為興教育就是辦學堂,辦學堂就是興教育,從不去問為什麼該興教育。因為不研究教育是為什麼的,所以辦學和視學的人也無從考究教育的優劣,便無從考究改良教育的方法。我去年回到內地,有人來說,我們村裏,該開一個學堂。我問他為什麼我們村裏該辦學堂呢?他說:某村某村都有學堂了,所以我們這裏也該開一個。這就是墨子說的“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的理論。
墨子以為無論何種事物、製度、學說、觀念,都有一個“為什麼”。換言之,事事物物都有一個用處。知道那事物的用處,方才可以知道他的是非善惡。為什麼呢?因為事事物物既是為應用的,若不解應用,便失了那事那物的原意了,便應該改良了。例如墨子講“兼愛”,便說:
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愛》下)
這是說能應“用”的便是“善”的;“善”的便是能應“用”的。譬如我說這筆“好”,為什麼“好”呢?因為能中寫,所以“好”。又如我說這會場“好”,為什麼“好”呢?因為他能最合開會講演的用,所以“好”。這便是墨子的“應用主義”。
應用主義又可叫做“實利主義”。儒家說:“義也者,宜也。”宜即是“應該”。凡是應該如此做的,便是“義”。墨家說:“義,利也。”(《經上》篇。參看《非攻》下首段)便進一層說,說凡事如此做去便可有利的即是“義”的。因為如此做才有利,所以“應該”如此做。義所以為“宜”,正因其為“利”。
墨子的應用主義所以容易被人誤會,都因為人把這“利”字、“用”字解錯了。這“利”字並不是“財利”的利,這“用”也不是“財用”的用。墨子的“用”和“利”都是指人生行為而言。如今且讓他自己下應用主義的界說: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蕩口也。”(《貴義》篇)
子墨子曰:“言足以複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是蕩口也。”(《耕柱》篇)
這兩條同一意思。《說文》說“遷,登也。”《詩經》有“遷於喬木”,《易》有“君子以見善則遷”,皆是“升高”、“進步”之意,兩“舉”字當是“遷”字之訛。“遷”字古寫作。易訛作舉(後人不解“舉”字之義,故把“舉行”兩字連讀,作一個動詞解。於是又誤改上一“舉”字為“複”字)。六個“行”字,都該讀去聲,是名詞,不是動詞。六個“常”字,都與“尚”字通用(俞樾解《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章說如此),“常”是“尊尚”的意思。這兩章的意思,是說無論什麼理論,什麼學說,須要能改良人生的行為,始可推尚。若不能增進人生的行為,便不值得推尚了。
墨子又說:
今瞽者曰:“巨者,白也(俞雲,巨當作豈。豈者,皚之叚字)。黔者,黑也。”雖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貴義》篇)
這話說的何等痛快?大凡天下人沒有不會說幾句仁義道德的話的,正如瞎子雖不曾見過白黑,也會說白黑的界說。須是到了實際上應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界說是沒有用的。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甚至有許多道學先生一味高談王霸義利之辨,卻實在不能認得韭菜和麥的區別。有時分別義利,辨入毫芒,及事到臨頭,不是隨波逐流,便是手足無措。所以墨子說單知道幾個好聽的名詞,或幾句虛空的界說,算不得真“知識”。真“知識”在於能把這些觀念來應用。
這就是墨子哲學的根本方法。後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與此說多相似之點。陽明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未知。”很像上文所說“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之意。但陽明與墨子有絕不同之處。陽明偏向“良知”一方麵,故說:“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墨子卻不然,他的是非的“準則”,不是心內的良知,乃是心外的實用。簡單說來,墨子是主張“義外”說的,陽明是主張“義內”說的(義外義內說見《孟子?告子》篇)。陽明的“知行合一”說,隻是要人實行良知所命令。墨子的“知行合一”說,隻是要把所知的能否實行,來定所知的真假,把所知的能否應用,來定所知的價值。這是兩人的根本區別。
墨子的根本方法,應用之處甚多,說的最暢快的,莫如《非攻》上篇。我且把這一篇妙文,抄來作我的“墨子哲學方法論”的結論罷:
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廄,取人牛馬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苟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矣,罪益厚。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人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後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後世哉?今有人於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辨矣。少嚐苦曰苦,多嚐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辨矣。今小為非則知而非之,大為非攻國,則不知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辨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辨義與不義之亂也。
第三章 三表法
上章講的,是墨子的哲學方法。本章講的,是墨子的論證法。上章是廣義的“邏輯”,本章是那“邏輯”的應用。
墨子說:
言必立儀。言而毋儀,譬猶運鈞之上而言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謂三表?……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
於何本之?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
於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
於何用之?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
此所謂言有三表也。(《非命》上。參觀《非命》中、下。《非命》中述三表有誤,此蓋後人所妄加。)
這三表之中,第一和第二有時倒置,但是第三表(實地應用)才是最後一表,於此可見墨子的注重“實際應用”了。
這個論證法的用法,可舉《非命》篇作例:
第一表?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墨子說:
然而今天下之士君子,或以命為有。蓋(同盍)嚐尚觀於聖王之事?古者桀之所亂,湯受而治之。紂之所亂,武王受而治之。此世未易,民未渝,在於桀紂則天下亂,在於湯武則天下治,豈可謂有命哉?……先王之憲,亦嚐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先王之刑,亦嚐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先王之誓,亦嚐有曰“福不可請而禍不可諱,敬無益,暴無傷”者乎?(《非命》上)
第二表?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墨子說:
我所以知命之有與亡者,以眾人耳目之情知有與亡。有聞之,有見之,謂之有。莫之聞,莫之見,謂之亡。……自古以及今,……亦嚐有見命之物聞命之聲者乎?則未嚐有也。(《非命》中)
第三表?發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最重要的還是這第三表。
墨子說:
執有命者之言曰:“上之所賞,命固且賞,非賢故賞也。上之所罰,命固且罰,非暴故罰也。”……是故治官府則盜竊,守城則崩叛;君有難則不死,出亡則不送。……昔上世之窮民,貪於飲食,惰於從事,是以衣食之財不足,而饑寒凍餒之憂至。不知曰:“我罷不肖,從事不疾”;必曰:“吾命固且貧。”昔上世暴王……亡失國家,傾覆社稷,不知曰:“我罷不肖,為政不善”;必曰:“吾命固失之。”……今用執有命者之言,則上下聽治,下不從事。上不聽治,則政亂;下不從事,則財用不足。……此特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非命》上)
學者可參看《明鬼》下篇這三表的用法。
如今且仔細討論這三表的價值。我們且先論第三表。第三表是“實際上的應用”,這一條的好處,上章已講過了,如今且說他的流弊。這一條的最大的流弊在於把“用”字、“利”字解的太狹了,往往有許多事的用處或在幾百年後始可看出;或者雖用在現在,他的真用處不在表麵上,卻在骨子裏。譬如墨子非樂,說音樂無用,為什麼呢?因為(一)費錢財,(二)不能救百姓的貧苦,(三)不能保護國家,(四)使人變成奢侈的習慣。後來有一個程繁駁墨子道:
昔者諸侯倦於聽治,息於鍾鼓之樂;……農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息於瓴缶之樂。今夫子曰:“聖王不為樂”,此譬之猶馬駕而不稅,弓張而不馳,無乃非有血氣者之所不能至邪?(《三辯》)
這一問也從實用上作根據。墨子生來是一個苦行救世的宗教家,性有所偏,想不到音樂的功用上去,這便是他的非樂論的流弊了。
次論第二表。這一表(百姓耳目之實)也有流弊:(一)耳目所見所聞,是有限的,有許多東西,例如《非命》篇的“命”是看不見聽不到的。(二)平常人的耳目,最易錯誤迷亂。例如鬼神一事,古人小說上說的何等鑿鑿有據,我自己的朋友也往往說曾親眼看見鬼,難道我們就可斷定有鬼嗎?(看《明鬼》篇)但是這一表雖然有弊,卻極有大功用。因為中國古來哲學不講耳目的經驗,單講心中的理想。例如老子說的: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知天道。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孔子雖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但是他們說的“學”,大都是讀書一類,並不是“百姓耳目之實”。直到墨子始大書特書的說道:
天下之所以察知有與無之道者,必以眾之耳目之實知有與亡為儀者也。誠或聞之見之,則必以為有。莫聞莫見,則必以為無。(《明鬼》)
這種注重耳目的經驗,便是科學的根本。
次說第一表。第一表是“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墨子最恨儒者“複古”的議論,所以《非儒》篇說:
儒者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後仁。”
應之曰:“所謂古之言服者,皆嚐新矣。而古人言之服之,則非君子也。”
墨子既然反對“複古”,為什麼還要用“古者聖王之事”來作論證的標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