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生物進化論,說萬物進化,都是自生自化,並無主宰。所以《齊物論》借影子作比喻。影說:
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
郭象說這一段最痛快。他說:
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乎眾形之自物,而後始可與言造物耳。……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複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返所宗於體中,而不待乎外。外無所謝而內無所矜,是以誘焉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
《知北遊》篇也說:
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適按,非物下疑脫一耶字)
西方宗教家往往用因果律來證明上帝之說。以為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從甲果推到乙因,從乙果又推到丙因……如此類推,必有一個“最後之因”。那最後之因便是萬物主宰的上帝。不信上帝的人,也用這因果律來駁他道:因果律的根本觀念是“最後之因”一條。如今說上帝是因,請問上帝的因,又是什麼呢?若說上帝是“最後之因”,這便等於說上帝是“無因之果”,這便不合因果律了,如何還可用這律來證明有上帝呢!若說上帝也有因,請問:“上帝之因”又以什麼為因呢?這便是《知北遊》篇說的“猶其有物也無已”正如算學上的無窮級數,終無窮極之時,所以說是“無已”。可見萬物有個主宰的天之說是不能成立的了。
五、進化之故;生物進化,都由自化,並無主宰。請問萬物何以要變化呢?這話《莊子》書中卻不曾明白回答。《齊物論》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這竟是承認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了。但是《莊子》書中卻也有許多說話和這問題有關。例如《齊物論》說: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
又如《秋水篇》說:
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裏,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不見邱山:言殊性也。
這兩節似乎都以為萬物雖不同形,不同才性,不同技能,卻各適合於自己所處的境遇。但《莊子》書中並不曾明說這種“適合”(Adaptation to environment)果否就是萬物變遷進化的緣故。
這一層便是《莊子》生物進化論的大缺點。近世生物學者說生物所以變遷進化,都由於所處境遇(Environment)有種種需要,故 不得不變化其形體機能,以求適合於境遇。能適合的,始能生存。不能適合,便須受天然的淘汰,終歸於滅亡了。但是這個適合,有兩種的分別:一種是自動的,一種是被動的。被動的適合,如魚能遊泳,鳥能飛,猿猴能升木,海狗能遊泳,皆是。這種適合,大抵全靠天然的偶合,後來那些不能適合的種類都澌滅了,獨有這些偶合的種類能繁殖,這便是“天擇”了。自動的適合,是本來不適於所處的境遇,全由自己努力變化,戰勝天然的境遇。如人類羽毛不如飛鳥,爪牙不如猛獸,鱗甲不如魚鱉,卻能造出種種器物製度,以求生存,便是自動的適合最明顯的一例。《莊子》的進化論隻認得被動的適合,卻不去理會那更重要的自動的適合。所以說:
夫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天運》)
又說:
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秋水》)
又說:
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這是完全被動的、天然的生物進化論。
第二章?莊子的名學與人生哲學
上章所述的進化論,散見於《莊子》各篇中。我們雖不能確定這是莊周的學說,卻可推知莊周當時大概頗受了這種學說的影響。依我個人看來,莊周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與這種完全天然的進化論很有關係。如今且把這兩項分別陳說如下。
一、莊子的名學;莊子曾與惠施往來。惠施曾說:“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但是惠施雖知道萬物畢同畢異,他卻最愛和人辯論,“終身無窮”。莊周既和惠施來往,定然知道這種辯論。況且那時儒墨之爭正烈,自然有許多激烈的辯論。莊周是一個旁觀的人,見了這種爭論,覺得兩邊都有是有非,都是長處,也都有短處。所以他說: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
“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榮華”是表麵上的浮詞。因為所見不遠,不能見真理的全體;又因為語言往往有許多不能免的障礙陷阱,以致儒墨兩家各是其是而非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其實都錯了。所以莊子又說:
辯也者,有不見也。(同上)
又說:
大知閑閑(簡文雲:廣博之貌),小知間間(《釋文》雲:有所問別也)。大言淡淡(李頤雲:同是非也,今本皆作炎炎。《釋文》雲:李作淡。今從之),小言詹詹(李雲:小辯之貌)。(同上)
因為所見有偏,故有爭論。爭論既起,越爭越激烈,偏見便更深了。偏見越爭越深了,如何能分得出是非真偽來呢?所以說: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勝若,若不我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愛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同上)
這種完全的懷疑主義,和墨家的名學恰成反對。《墨辯?經上》說:
辯,爭佊也。辯勝,富也。《經說》曰:辯,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是爭佊也。是不俱當。不俱當,必或不當。
《經下》說:
謂辯無勝,必不當,說在辯。《經說》曰:謂,非謂同也,則異也。同則或謂之狗,其或謂之犬也。異則〈馬〉或謂之牛,牛或謂之馬也。俱無勝,是不辯也。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者勝也。
辯勝便是當,當的終必勝:這是墨家名學的精神。莊子卻大不以為然。他說你就勝了我,難道你便真是了,我便真不是了嗎?墨家因為深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許多論證的方法,遂為中國古代名學史放一大光彩。莊子因為不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所以他的名學的第一步隻是破壞的懷疑主義。
但是莊子的名學,卻也有建設的方麵。他說因為人有偏蔽不見之處,所以爭論不休。若能把事理見的完全透徹了,便不用爭論了。但是如何才能見到事理之全呢?莊子說: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齊物論》)
“以明”,是以彼明此,以此明彼。郭象注說:“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複相明。反複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莊子接著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這一段文字極為重要。莊子名學的精義全在於此。“彼”即是“非是”。“是”與“非是”,表麵上是極端相反對的。其實這兩項是互相成的。若沒有“是”,更何處有“非是”?因為有“是”,才有“非是”。因為有“非是”,所以才有“是”。故說:“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秋水》篇說: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
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堯桀之自是而相非,即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的明例。“東”裏麵便含有“西”,“是”裏麵便含有“非是”。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彼是相反而實相生相成。所以《齊物論》接著說: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郭注:偶,對也。彼是相對而聖人兩順之。故無心者,與物冥而未嚐有對於天下)。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這種議論,含有一個真理。天下的是非,本來不是永遠不變的。世上無不變之事物,也無不變之是非。古代用人為犧牲,以祭神求福,今人便以為野蠻了。古人用生人殉葬,今人也以為野蠻了。古人以蓄奴婢為常事,如今文明國都廢除了。百餘年前,中國士夫喜歡男色,如袁枚的《李郎曲》,說來津津有味,毫不以為怪事,如今也廢去了。西方古代也尚男色,哲學大家柏拉圖於所著《一席話》(Symposium)也暢談此事,不以為怪。如今西洋久已公認此事為野蠻陋俗了。這都是顯而易見之事。又如古人雲“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又說“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便有大多數人不認這話了。又如古人有的說人性是善的,有的說是惡的,有的說是無善無惡可善可惡的,究竟誰是誰非呢?……舉這幾條,以表天下的是非也隨時勢變遷,也有進化退化。這便是莊子“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的真義。《秋水》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