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荀子以前的儒家(2 / 3)

《大學》論正心,與《中庸》大略相同。《大學》說:

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此謂修身在正其心。

《中庸》說: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大學》說的“正”,就是《中庸》說的“中”。但《中庸》的“和”卻是進了一層說了。若如《大學》所說,心要無忿懥、無恐懼、無好樂、無憂患,豈不成了木石了。所以《中庸》隻要喜怒哀樂發的“中節”,便算是和。喜怒哀樂本是人情,不能沒有。隻是平常的人往往太過了,或是太缺乏了,便不是了。所以《中庸》說:

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明行兩字,今本皆倒置。今據北宋人引經文改正)

《中庸》的人生哲學隻是要人喜怒哀樂皆無過無不及。譬如飲食,隻是要學那“知味”的人適可而止,不當吃壞肚子,也不當打餓肚子。

第二章?孟子

一、孟子考;孟軻,鄒人,曾受業於子思的門人。孟子的生死年歲,頗不易考定。據明人所纂《孟子譜》,孟子生於周烈王四年四月二日,死於赧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年八十四。呂元善《聖門誌》所紀年與《孟子譜》同。此等書是否有根據,今不可知。但所說孟子生於周烈王四年,頗近理(臧庸作《孟子年表》以己意移前四年,似可不必)。近人考證孟子見梁惠王時當為惠王後元十五年左右。《史記》說在惠王三十五年,是不可信的。若孟子生在烈王四年(西曆前372),則見惠王時年已五十餘,故惠王稱他為“叟”。至於他死的年,便不易定了。《孟子譜》所說,也還有理。若《孟子》書是他自己作的,則書中既稱魯平公的諡法,孟子定死在魯平公之後。平公死在赧王十九年(《通鑒》作十八年),《孟子譜》說孟子死在赧王二十六年(西曆前289),似乎相差不遠。但恐《孟子》這書未必是他自己作的。

二、論性;孟子同時有幾種論性的學說。《告子篇》說:

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為君而有象,以瞽瞍為父而有舜。”……今曰性善,然則彼皆非歟?

孟子總答這三條說道:

乃若其情(翟灝《孟子考異》引《四書辨疑》雲:“下文二才字與此情字上下相應,情乃才字之誤。”適按:孟子用情字與才字同意。《告子篇》“牛山之木”一章中雲:“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嚐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又雲:“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嚐有才焉,此豈人之情也哉。”可以為證),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這一段可算得孟子說性善的總論。《滕文公》篇說:“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此可見性善論在孟子哲學中可算得中心問題。如今且仔細把他說性善的理論分條陳說如下:

(1)人的本質同是善的;上文引《孟子》一段中的“才”便是材料的材。孟子叫做“性”的,隻是人本來的質料,所以孟子書中“性”字、“才”字、“情”字可以互相通用(參看上節情字下的按語。漢儒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曰:“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也。”又曰:“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情亦性也。”可供參證)。孟子的大旨隻是說這天生的本質,含有善的“可能性”(可能性說見八篇末章)。如今先看這本質所含是那幾項善的可能性。

(甲)人同具官能;第一項便是天生的官能。孟子以為無論何人的官能,都有根本相同的可能性。他說:

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於人而疑之?聖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禮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告子》)

(乙)人同具“善端”;董仲舒說(引書同上):“性有善端,動之愛父母。善於禽獸,則謂之善。此孟子之善。”這話說孟子的大旨很切當。孟子說人性本有種種“善端”,有觸即發,不待教育。他說: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公孫醜》。參看上文所引《告子》篇語。那段中,辭讓之心作恭敬之心,餘皆同)

(丙)人同具良知良能;孟子的知識論全是“生知”(Knowledge a priori)一派。所以他說四端都是“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四端之中,惻隱之心、羞惡之心和恭敬之心,都近於感情的方麵。至於是非之心,便近於知識的方麵了。孟子自己卻不曾有這種分別。他似乎把四端包在“良知良能”之中;而“良知良能”卻不止這四端。他說: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盡心》)

良字有善義。孟子既然把一切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都認為“良”,所以他說: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離婁》)

以上所說三種(官能、善端及一切良知良能),都包含在孟子叫做“性”的裏麵。孟子以為這三種都有善的可能性,所以說性是善的。

(2)人的不善,都由於“不能盡其才”;人性既然是善的,一切不善的,自然都不是性的本質。孟子以為人性雖有種種善的可能性,但是人多不能使這些可能性充分發達。正如《中庸》所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天下人有幾個這樣“至誠”的聖人?因此便有許多人漸漸的把本來的善性湮沒了,漸漸的變成惡人。並非性有善惡,隻是因為人不能充分發達本來的善性,以致如此。所以他說:

若夫為不善,非其才之罪也。……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推原人所以“不能盡其才”的緣故,約有三種:

(甲)由於外力的影響;孟子說: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告子》)

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又同,浡然而生,至於日至之時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人事之不齊也。(同上)

這種議論,認定外界境遇對於個人的影響,和當時的生物進化論(見第九篇)頗相符合。

(乙)由於自暴自棄;外界的勢力,還有時可以無害於本性。即舉舜的一生為例:

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遊,其所以異於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盡心》)

但是人若自己暴棄自己的可能性,不肯向善,那就不可救了。所以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