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荀子以前的儒家(3 / 3)

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離婁》)

又說: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某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複,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嚐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告子》)

(丙)由於“以小害大以賤害貴”;還有一個“不得盡其才”的原因,是由於“養”得錯了。孟子說:

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其小者為小人,養其大者為大人。(《告子》)

那一體是大的貴的?那一體是小的賤的呢?孟子說: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下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告子》)

其實這種議論,大有流弊。人的心思並不是獨立於耳目五官之外的,耳目五官不靈的,還有什麼心思可說?中國古來的讀書人的大病根正在專用記憶力,卻不管別的官能。到後來隻變成一班四肢不靈、五官不靈的廢物!

以上說孟子論性善完了。

三、個人的位置;上章說,《大學》、《中庸》的儒學已把個人位置抬高了,到了孟子更把人看得十分重要。他信人性是善的,又以為人生都有良知良能和種種“善端”。所以他說:

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盡心》)

更看他論“浩然之氣”: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公孫醜》)

又看他論“大丈夫”: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滕文公》)

因為他把個人的人格,看得如此之重;因為他以為人性都是善的,所以他有一種平等主義。他說:

聖人與我同類者。(《告子》)

何以異於人哉?堯舜與人同耳。(《離婁》)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滕文公》)

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同上)

但他的平等主義,隻是說人格平等,並不是說人的才智德行都平等。孟子很明白經濟學上“分功”的道理。即如《滕文公篇》許行一章,說社會中“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勞心、或勞力”,說的何等明白!

又如孟子的政治學說很帶有民權的意味。他說: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君之視民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這種重民輕君的議論,也是從他的性善論上生出來的。

四、教育哲學;孟子的性善論,不但影響到他的人生觀,並且大有影響於他的教育哲學。他的教育學說有三大要點,都於後世的教育學說大有關係。

(甲)自動的;孟子深信人性本善,所以不主張被動的和逼迫的教育,隻主張各人自動的教育。他說: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離婁》)

《公孫醜篇》論養氣的一段,可以與此印證: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憫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孟子說“君子之所以教者五”,那第一種是“有如時雨化之者”。不耘苗也不好,揠苗也不好,最好是及時的雨露。

(乙)養性的;人性既本來是善的,教育的宗旨隻是要使這本來的善性充分發達。孟子說: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離婁》)

教育隻是要保存這“人之所以異於禽獸”的人性。《孟子》書中說此點最多,不用細舉了。

(丙)標準的;教育雖是自動的,卻不可沒有標準。孟子說:

羿之教人射必至於,學者亦必至於。大匠誨人必以規矩,學者亦必以規矩。(《告子》)

又說:

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廢其率。君子引而不發,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盡心》)

這標準的教育法,依孟子說來,是教育的最捷徑。他說:

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離婁》)

前人出了多少力,才造出這種種標準。我們用了這些標準,便可不勞而得前人的益處了。這是標準的教育法的原理。

五、政治哲學;孟子的政治哲學很帶有尊重民權的意味,上文已略說過了。孟子的政治哲學與孔子的政治哲學有一個根本不同之處。孔子講政治的中心學說是“政者,正也”,他的目的隻要“正名”、“正己”、“正人”,以至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的郅治。孟子生在孔子之後一百多年,受了楊墨兩家的影響(凡攻擊某派最力的人,便是受那派影響最大的人。孟子攻楊墨最力,其實他受楊墨影響最大。荀子攻擊辯者,其實他得辯者的影響很大。宋儒攻擊佛家,其實若沒有佛家,又哪有宋儒),故不但尊重個人,尊重百姓過於君主(這是老子楊朱一派的影響。有這種無形的影響,故孟子的性善論遂趨於極端,遂成“萬物皆備於我”的個人主義);還要使百姓享受樂利(這是墨家的影響,孟子自不覺得)。孟子論政治,不用孔子的“正”字,卻用墨子的“利”字。但他又不肯公然用“利”字,故用“仁政”兩字。他對當時的君主說道:“你好色也不妨,好貨也不妨,好田獵也不妨,好遊玩也不妨,好音樂也不妨。但是你好色時,須念國中有怨女曠夫;你好貨時,須念國中窮人的饑寒;你出去打獵,作樂遊玩時,須念國中的百姓有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的痛苦。總而言之,你須要能善推其所為,你須要行仁政。”這是孟子政治學說的中心點。這可不是孔子“正”字的政治哲學了。若用西方政治學的名詞,我們可說孔子的是“爸爸政策”(Paternalism或譯父性政策) ;孟子的是“媽媽政策”(Maternalism 或譯母性政策)。爸爸政策要人正經規矩,要人有道德;媽媽政策要人快活安樂,要人享受幸福。故孟子所說如:“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這一類“衣帛食肉”的政治,簡直是媽媽的政治。這是孔子孟子不同之處(孔子有時也說富民,孟子有時也說格君心。但這都不是他們最注意的)。後人不知道這個區別代表一百多年儒家政治學說的進化,所以爸爸媽媽的分不清楚:一麵說仁民愛物,一麵又隻知道正心誠意。這就是沒有曆史觀念的大害了。

孟子的政治學說含有樂利主義的意味,這是萬無可諱的。但他同時又極力把義利兩字分的很嚴。他初見梁惠玉,一開口便駁倒他的“利”字;他見宋,也勸他莫用“利”字來勸秦楚兩國停戰。細看這兩章,可見孟子所攻擊的“利”字隻是自私自利的利。大概當時的君主官吏都是營私謀利的居多。這種為利主義,與利民主義絕相反對。故孟子說:

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告子》)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梁惠王》)

孟子所攻擊的“利”,隻是這種利。他所主張的“仁義”,隻是最大多數的最大樂利。他所怕的是言利的結果必至於“上下交征利”;必至於“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到了“上下交征利”,“懷利以相接”的地步,便要做出“率獸而食人”的政策了。所以孟子反對“利”的理由,還隻是因為這種“利”究竟不是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