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荀子(1 / 3)

第十一篇 荀子

第一章 荀子

一、荀子略傳;荀子名況,字卿,趙人。曾遊學於齊國,後來又遊秦(《強國篇》應侯問入秦何見。按應侯作相當趙孝成王初年),又遊趙(《議兵篇》孫卿議兵於趙孝成王前〔趙孝成王當西曆前265至245年〕),末後到楚。那時春申君當國,使荀卿作蘭陵令(此事據《史記?年表》在楚考烈王八年〔前255〕)。春申君死後(前238),荀卿遂在蘭陵住家,後來遂死在蘭陵。

荀卿生死的年代,最難確定。請看王先謙《荀子集解》所錄諸家的爭論,便可見了。最可笑的是劉向的《孫卿書序》。劉向說荀卿曾與孫臏議兵,孫臏破魏在前341年,到春申君死時,荀卿至少是一百三四十歲了。又劉向與諸家都說荀卿當齊襄王時最為老師,襄王即位在前230年左右,即使他活了八十歲,也不能在齊襄王時便“最為老師”了。我看這種種錯誤紛爭,都由於《史記》的《孟子荀卿列傳》。如今且把這一段《史記》抄在下麵:

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遊學於齊。鄒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於髡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奭,炙轂過髡。”〕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

這段文字有兩個易於誤人之處:(一)荀卿“來遊學於齊”以下,忽然夾入鄒衍、鄒奭、淳於髡三個人的事實,以致劉向誤會了,以為荀卿五十歲遊齊,正在稷下諸先生正盛之時(劉向序上稱“方齊宣王威王之時”,下稱“是時荀卿年五十始來遊學”)。不知這一段不相幹的事實,乃是上文論“齊有三鄒子”一節的錯簡。本文當作“鄒衍、田駢之屬……”,那些荒謬的古文家,不知這一篇《孟子荀卿列傳》最多後人添插的材料(如末段記墨翟的二十四字文理不通,或是後人加入的),卻極力誇許這篇文字,文氣變化不測,突兀神奇還把他選來當古文讀,說這是太史公的筆法,豈不可笑!(二)本文的“齊襄王時”四個字,當連上文,讀“鄒衍、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那些荒謬的人,不通文法,把這四個字連下文,讀成“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不知這四字在文法上是一個“狀時的讀”;狀時的讀,與所狀的本句,決不可用“而”字隔開,隔開便不通了。古人也知道這一段可疑,於是把“年五十”改為“年十五”(謝墉校,依《風俗通》改如此)。不知本文說的“年五十始來遊學”,這個“始”字含有來遲了的意思。若是“年十五”,決不必用“始”學了。

所以依我看來,荀卿遊齊,大概在齊襄王之後,所以說他“年五十始來遊學於齊,鄒衍、田駢之屬皆已死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為老師”。這文理很明顯,並且與荀卿一生事跡都相合。如今且作一年表如下:

西曆前(265至260)荀卿年五十遊齊。

同(260至255)入秦,見秦昭王及應侯。

同(260至250)遊趙,見孝成王。

同(250至238)遊楚,為蘭陵令。

同(230左右) 死於蘭陵。

至於《鹽鐵論》所說,荀卿至李斯作丞相時才死,那更不值得駁了(李斯作丞相在前213年,當齊襄王死後五十二年了)。

我這一段考據,似乎太繁了。我的本意隻因為古人對於這個問題不大講究,所以不嫌說的詳細些(參觀第六篇第一章),要望讀者讀古書總須存個懷疑的念頭,不要作古人的奴隸。

二、《荀子》;《漢書?藝文誌》,《孫卿子》三十二篇,又有賦十篇。今本《荀子》三十二篇,連賦五篇,詩兩篇在內。大概今本乃係後人雜湊成的。其中有許多篇,如《大略》、《宥坐》、《子道》、《法行》等全是東拉西扯拿來湊數的。還有許多篇的分段全無道理:如《非相篇》的後兩章,全與“非相”無幹;又如《天論篇》的末段,也和“天論”無幹。又有許多篇,如今都在大戴小戴的書中(如《禮論》、《樂論》、《勸學》諸篇),或在《韓詩外傳》之中,究竟不知是誰抄誰。大概《天論》、《解蔽》、《正名》、《性惡》四篇全是荀卿的精華所在。其餘的二十餘篇,即使真不是他的,也無關緊要了。

三、荀子與諸子的關係;研究荀子學說的人,須要注意荀子和同時代的各家學說都有關係。他的書中,有許多批評各家的話,都很有價值。如《天論篇》說:

慎子有見於後,無見於先。老子有見於詘,無見於信(同伸)。墨子有見於齊,無見於畸。宋子有見於少,無見於多(宋子即宋鈃。他說:“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為欲多。”荀卿似是說他隻有見於少數人的情性,卻不知多數人的情性。楊倞注似有誤解之處)。有後而無先,則群眾無門。有詘而無信,則貴賤不分。有齊而無畸,則政令不施。有少而無多,則群眾不化。

又如《解蔽》篇說:

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申子蔽於勢而不知知,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故由用謂之,道盡利矣。由俗(楊雲,俗當為欲)謂之,道盡嗛矣(楊雲,嗛與慊同,快也)。由法謂之,道盡數矣。由勢謂之,道盡便矣。由辭謂之,道盡論矣。由天謂之,道盡因矣。

又《非十二子篇》論它囂、魏牟“縱情性,安恣睢,禽獸之行,不足以合文通治”。陳仲、史魷“忍情性,綦溪利忮,苟以分異人為高,不足以合大眾,明不分”。墨翟、宋鈃“不知壹天下建國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辯異,縣君臣”。慎到、田駢“尚法而無法,下修而好作(“下修”王念孫校當作“不循”似是),……不足以經國定分”。惠施、鄧析“好治怪說,玩琦辭,甚察而不惠(王校惠當作急),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子思、孟子“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遠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韓詩外傳》無子思、孟子二人。)

此外尚有《富國》篇和《樂論》篇駁墨子的節用論和非樂論;又有《正論》篇駁宋子的學說;又有《性惡》篇駁孟子的性善論;又在《正名》篇中駁“殺盜非殺人也”諸說。

這可見荀子學問很博,曾研究同時諸家的學說。因為他這樣博學,所以他的學說能在儒家中別開生麵,獨創一種很激烈的學派。

《荀子》注以王先謙《荀子集解》為最佳。頃見日本久保愛之《荀子增注》,注雖不佳,而所用校勘之宋本元本頗足供參證。

第二章?天與性

一、論天;荀子批評莊子的哲學道:“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由天謂之,道盡因矣。”這兩句話不但是莊子哲學的正確評判,並且是荀子自己的哲學的緊要關鍵。莊子把天道看的太重了,所以生出種種安命主義和守舊主義(說詳第九篇)。荀子對於這種學說,遂發生一種激烈的反響。他說:

惟聖人為不求知天。(《天論》)

又說:

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進也。小人錯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同)

這是儒家本來的人事主義,和孔子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同一精神。即如“道”字,老子莊子都解作那無往不在、無時不存的天道;荀子卻說: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儒效》,此依宋本。)

又說:

道者何也?曰:君道也。君者何也?曰:能群也。(《君道》)

所以荀子的哲學全無莊子一派的精神氣味。他說: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循道而不忒(從王念孫校),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饑,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故明於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為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夫是之謂能參。舍其所以參,而願其所以參,則惑矣。(《天論》)

荀子在儒家中最為特出,正因為他能用老子一般人的“無意誌的天”,來改正儒家墨家的“賞善罰惡”有意誌的天;同時卻又能免去老子莊子天道觀念的安命守舊種種惡果。

荀子的“天論”,不但要人不與天爭職,不但要人能與天地參,還要人征服天行以為人用。他說:

大天而思之,孰與物畜而製裁之?(王念孫雲,依韻,製之當作裁之。適案,依楊注,疑當作“製裁之”,涉下誤脫耳)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與騁能而化之?思物而物之,孰與理物而勿失之也?願於物之所以生,孰與有物之所以成?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同)

這竟是倍根的“戡天主義”(Conquest of Nature)了。

二、論物類變化;荀卿的“戡天主義”,卻和近世科學家的“戡天主義”大不相同。荀卿隻要裁製已成之物,卻不耐煩作科學家“思物而物之”的工夫(下物字是動詞,與《公孫龍子?名實論》“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的下兩物字同義,皆有“比類”的意思。物字可作“比類”解,說見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三十一,物字條)。荀卿對於當時的科學家,很不滿意。所以他說:

凡事行,有益於理者,立之;無益於理者,廢之。夫是之謂中事。凡知說,有益於理者,為之;無益於理者,舍之。夫是之謂中說。……若夫充虛之相施易也,堅白同異之分隔也,是聰耳所不能聽也,明目之所不能見也,辯士之所不能言也。雖有聖人之知未能僂指也。不知無害為君子,知之無損為小人。工匠不知,無害為巧;君子不知,無害為治。王公好之則亂法,百姓好之則亂事。(《儒效》)

充虛之相施易(施同移),堅白同異之相分隔,正是當時科學家的話。荀子對於這一派人屢加攻擊,這都由於他的極端短見的功用主義,所以有這種反對科學的態度。

他對於當時的生物進化的理論,也不讚成。我們曾說過,當時的生物進化論的大旨是“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荀子所說,恰與此說相反。他說:

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非相》。《韓詩外傳》無度字,王校從之)

楊倞注此段最妙,他說:

類,種類,謂若牛馬也。……言種類不乖悖,雖久而理同。今之牛馬與古不殊,何至人而獨異哉?

這幾句話便把古代萬物同由種子以不同形遞相進化的妙論,輕輕的推翻了。《正名篇》說:

物有同狀而異所者,有異狀而同所者,可別也。狀同而為異所者,雖可合,謂之二實。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謂之化(為是行為之為)。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

荀子所注意的變化,隻是個體的變遷,如蠶化為繭,再化為蛾。這種“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的現象,叫做“化”。化來化去,隻是一物,故說“有化而無別,謂之一實”。既然隻是一物,可見一切變化隻限於本身,決無萬物“以不同形相禪”的道理。

如此看來,荀子是不主張進化論的。他說:

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非相》)

這就是上文所說“古今一度也”之理。他又說:

夫妄人曰:“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今本作“以其治亂者異道”。王校雲,《韓詩外傳》正作“其所以治亂異道”。今從王校改)而眾人惑焉。彼眾人者,愚而無說,陋而無度也。其所以見焉,猶可欺也。而況於千世之傳也?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於千世之上乎?(同)

這竟是痛罵那些主張曆史進化論的人了。

三、法後王;荀卿雖不認曆史進化古今治亂異道之說,他卻反對儒家“法先王”之說。他說:

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曰字上舊有故字,今依王校刪):文久而息,節族久而絕,守法教之有司,極禮而被褫。故曰:欲觀聖王之跡,則於其粲然矣,後王是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同)

但是他要“法後王”,並不是因為後王勝過先王,不過是因為上古的製度文物都不可考,不如後王的製度文物“粲然”可考。所以說:

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久故也(察也下舊有“非無善政也”五字,此蓋涉上文而衍,今刪去)。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詳則舉小。愚者聞其略而不知詳,聞其細(舊作詳,今依外傳改)而不知其大也,故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同)

四、論性;荀子論天,極力推開天道,注重人治。荀子論性,也極力壓倒天性,注重人為。他的天論是對莊子發的,他的性論是對孟子發的。孟子說人性是善的(說見第十篇),荀子說: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性惡》)

這是荀子性惡論的大旨。如今且先看什麼叫做“性”,什麼叫做“偽”。荀子說:

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同)

又說:

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性之好惡喜怒哀樂,謂之情。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慮積焉,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正名》)

依這幾條界說看來,性隻是天生成的,偽隻是人力做的(“偽”字本訓“人為”)。後來的儒者讀了“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把“偽”字看作真偽的偽,便大罵荀卿,不肯再往下讀了。所以荀卿受了許多冤枉。中國自古以來的哲學家都崇拜“天然”過於“人為”。老子、孔子、墨子、莊子、孟子,都是如此。大家都以為凡是“天然的”都比“人為的”好。後來漸漸的把一切“天然的”都看作“真的”,一切“人為的”都是“假的”。所以後來“真”字竟可代“天”字(例如《莊子?大宗師》:“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以真對人,猶以天對人也。又此篇屢用“真人”皆作“天然的人”解。如曰“不以心揖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又“而況其真乎?”郭注曰:“夫真者,不假於物,而自然者也。”此更明顯矣。)而“偽”字竟變成“訛”字(《廣雅?釋詁》二“偽,為也”。《詩?兔爰》“尚無造”箋雲,“造,偽也。”此偽字本義)。獨有荀子極力反對這種崇拜天然的學說,以為“人為的”比“天然的”更好。所以他的性論,說性是惡的,一切善都是人為的結果。這樣推崇“人為”過於“天然”,乃是荀子哲學的一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