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腦內漫遊者會夢到搭車客指南嗎?(3 / 3)

“九。”

接著,似乎在合著讀秒的拍子,燦爛的燈火從遠處一片片蔓延過來,像一支沉默的軍隊,冷酷又決絕地將黑暗的領地一點點侵食。在令人目眩的光線中,這顆中空星球的全貌向這批外來者展現開來。數不清的燈火照耀下,巨大的空間中懸浮著無數棱角分明的金屬建築和令人生畏的巨大設備,鳥群似的飛行器紛紛起飛,開始在其中高速穿梭。

而在他們近前,是一座格外高大、燦爛又外形簡潔的巨塔,其獨特的氣質似乎隱隱暗示著不凡的身份。

“一。上班時間到,祝各位職員擁有美好的一天。”女聲頓了一下,“於0-a區發現不明外來威脅,屬003型高危事件,請附近安保人員前往支援。”

“她在說我們嗎?”亞辛站在舷梯頂部,不敢邁步,慌裏慌張地問。

“你們不是威脅,我才是。”奧多從亞辛身邊走過,大步走向舷梯下的光芒,一手提著阿諾德的頭,另一手提著一柄氣勢磅礴的小手槍。

一整隊荷槍實彈的機器人擋在他們和高塔之間,用沉默迎接他們。亞辛頭一次體驗到被一排槍口指著的感覺,感到有些暈,格雷琴的注意力不在這裏,奧多早就在基金會那裏習慣了這種待遇。

因此他上前一步。

“咳咳,大家先冷靜一下,聽我說,好麼?”

一片寂靜,它們似乎欣然同意了奧多的提議。

“呃,太謝謝了。我來這裏隻是為了進行一些業務上的交流……完全友好的,完全友好的。”

依然是寂靜。

奧多有些慌神。他本期待著一些惡聲惡氣的威脅,一些吼叫或者沒禮貌的推搡,可以讓他高高興興地用奇術子彈在這裏製造一些可觀的破壞,以發泄一下自己不算多妙的情緒。可現在麵對著這樣一群稻草人,隨便發脾氣會讓他看起來像個傻裏傻氣的網絡噴子。

“很可惜……在我當上副主編之後,這群小家夥就不會說話了。”

異常熟悉的聲音。亞辛悚然一驚,像見了鬼一樣下意識地後退半步。格雷琴的注意力瞬間被拉了回來。

她抬起頭,看著被幾架無人機吊著,優雅地落到他們麵前的巨大身體,不無驚喜地喊:“夾竹桃!”

這正是那盆夾竹桃,在幾個小時之前跟格雷琴聊天,又被亞辛扔進了跨夢境電梯井的夾竹桃。但顯然,某種複雜又極度劇烈的變化已經發生。她現在長出了四條粗壯的木質腿,變成了一頭身材龐大的木質牡鹿,幾朵鮮紅色的花在她高昂的角上綻放,鹿蹄的位置是四個棕色的陶製花盆。

夾竹桃明顯愣了一下,低聲道:“格雷西,格雷森……格雷琴?你們來這裏幹什麼?”

格雷琴笑逐顏開:“我們想找你們的主編談一談,你呢?我看到你當上了副主編,但是是很多年前的事?”

“我的上帝,跨夢境電梯井還能當時間隧道。”奧多幾乎笑了出來,輕聲喃喃道,“永遠不知道它能幹什麼和在幹什麼,不可知引擎,真是根本難不倒他……”

“我被那位可敬的先生丟進電梯井後,回到了一百年前,經曆了很多很多事情。”她看著一臉難以置信的奧多,因為亞辛試圖躲在奧多背後,“我遇到了很多人,請求他們為我改造身體。我不斷地尋找孤獨,在所有層麵上尋找孤獨,最終在五十年前,我到達了這裏,獨自一人坐在一顆星球內部,被一群不會說話的機器圍繞,謀劃著世界的終結。毫無疑問,這是全夢境裏最孤獨的角色了。”

“我還以為夢境大詞典編輯部是由一個世襲家族掌握的。”奧多以為夾竹桃在跟他說話,“外人嚴禁進入,所有職員族內通婚,有一個專門的部門來為他們做基因優化以防止平均智力衰退……你知道,指南裏麵這麼說的。”

“那本愚蠢的小人書已經在五十年前停更了。”夾竹桃冷酷地說,“關於世襲家族的事情是讚助商內容,用來在夢境中掀起世家恩仇式小說的熱潮。事實上,這裏唯一世襲罔替的東西是可以自己生產自己的保潔機器人。”

“所以這裏隻有你一個活著的生物嗎?真不錯啊,其實呢,我們想——”

“剛剛還是這樣的。”

奧多眉頭一皺,捏緊了他的武器。

“現在,你,再次闖進我的家,預約也沒有,門也不敲,一把奪走我手中的孤獨之酒澆在地上。你覺得我真的很好欺負嗎?!”夾竹桃的聲音變得嘶啞,大顆大顆的濃稠液體正在從她的全身滲出,亞辛不確定這是在哭泣還是在分泌毒液,還是兩者皆有。

“再次?等一下,一定有什麼誤會——”

“上次為什麼沒把你毒死,為什麼!!!”

“上次又是哪次啊?!”

一些麵貌極度凶惡的枝幹以異常迅猛的速度從夾竹桃牡鹿背部竄出,帶有劇毒的葉片簌簌地顫抖著,讓她看起來像一隻暴怒的奇怪孔雀。奧多眼睛一亮,哢地打開手槍的保險,這時格雷琴站在了他的麵前,臉上是饒有興趣的微笑。

“沒這個必要,夾竹桃,我們這就走。”格雷琴指了指麵前的白色高塔,“我們這就進去,然後你就看不見我們了,對不對?”

夾竹桃歪著腦袋看著格雷琴。

“你在外麵享受你的孤獨,我們在裏麵幹自己的事。不處在同一個空間中,你的孤獨完好無損。”格雷琴用一個甜甜的微笑結束了論證,如同前麵坐了一排聽取答辯的教授,此刻應該給她的表現頒一張優秀畢業生證書。

夾竹桃全身繃緊,然後開始快速抖動,隨著一種窒息似的咯咯聲,幾片葉子被它搖了下來。

亞辛和格雷琴對視了一眼,如果他沒理解錯,她好像是在“憋笑”。

“好吧,好吧,你們這些閑著沒事幹的睜眼瞎就進去找你們要的人吧,反正我從來沒在這裏見過其它會說話的東西。安保部隊撤離,003型高危事件不存在,沒人占了主編大人的私人車位。”夾竹桃慢慢收起那些危險的枝丫,轉過身,“記住,這不是因為你這堆自作聰明的寬心話,而是你幫助植物兒童精神病院建設的二百個單人病房。快走!”

安保機器人們立刻收起武器,嗡嗡叫著四散飛去。奧多聳聳肩,提著阿諾德一路小跑,衝進了那座高塔。格雷琴向夾竹桃揮揮手,也離開了。亞辛有些猶豫,他看著夾竹桃的背影,決定補上一個遲到了幾小時,或者一百年的道歉。

“真對不起,呃,我之前對你有些不禮貌……”

夾竹桃沒理他。

“呃,不管你是不是想理我,我能做點什麼補償你嗎?就這樣。”

“今天是星期四,對吧。”夾竹桃輕輕說,“可不可以請你大發慈悲,再送我一個孤獨的五十年?”

· 六 ·

金發作家在飲下那杯液體後沉沉睡了20天。布赫沃姆人遵守諾言,沒有來看過他一次,而是忙活著用他殘留在泡麵碗裏的DNA克隆一個新的作家。

新建成的圖書館之下,金發作家日夜奮戰過的地方,巨大的機器正蓄勢待發。盡管它在之前的災變中已經長期超負荷運轉幾乎報廢,但依然保存了幾百萬個素體可用。

離21天的期限還有六個小時。

· 七 ·

奧多繃著臉爬樓梯,他的眼神能讓岩漿凍結。格雷琴一邊看窗外的風景一邊爬樓梯,亞辛一邊看格雷琴一邊爬樓梯。

“亞辛。”奧多終於開口。

“什麼事?”

“我知道你現在有一大堆問題,但我求你不要問,因為我也有一大堆問題。”奧多的語氣像是在宣布自己的死訊。

“問題嗎?還真沒有很多。”亞辛淡然地說。

現在奧多的表情如同看到自己的屍體躺在自己麵前。

“在那個部門工作,把這樣那樣奇奇怪怪的人抓起來,關起來,或者處決,讓我還以為一切都能掌握在我們——至少是阿諾德那樣的人手裏。”亞辛此刻露出了與格雷琴如出一轍的微笑,卻更加空靈,更加超然,“但現在……一切都是一場夢罷了,瘋狂到不需要提問,不是嗎?”

笑容迅速傳染到了格雷琴的臉上,然後被奧多斷然拒絕。

“真好,太妙了,現在急了的變成我了。”他氣鼓鼓地爬著樓梯,恨不能一步三階,卻總不得不停下來喘氣,“不知道為啥,好像有人就在我耳邊催我,催我快點,再快點,就好像,就好像馬上要趕不上什麼了!”

“別急——”

“不能不急!啊,那個植物精神病說得對,我好像確實來過這裏,但在什麼時候?我為什麼又回去了?我來這裏幹什麼?為什麼我知道這個塔頂端就是那該死的夢境大詞典的主編辦公室?”

“我覺得。”亞辛突然感覺角色發生了某種微妙的互換,“你可能是三天前來的。”

奧多的表情不能再豐富了,他選擇用極度豐富的手勢來表達心情。

“還有更好玩的,你還記得你是怎麼被我們的人逮到,然後被我關進牢房的麼?”亞辛像關不住的水龍頭一樣痛快地說了下去,從昨天起,他第一次在奧多麵前占領了知識的高地,“三天前,你瘋瘋癲癲,極度虛弱地從你那破圖書館裏衝出來,毫無防備地跑向我們的便衣特工,問他們,今天是哪一年幾月幾號。他們還沒來得及回答你你就昏了過去,順便吐了阿諾德一身。”

奧多露出了讓亞辛看上去很舒服的神情,亞辛決定讓這個神情持久一點,他接著說:“我們把你拖回站點做了檢查和搶救,你身上中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植物毒素,差點就救不過來了。”

“我在你們那邊不是早上了死亡名單嗎,為啥沒把我放著不管?”

“阿諾德說在處決審批手續走完之前一個犯人都不能死。”

“好吧,我猜我的記憶就是在那時候受損的。怪不得那盆破花會這麼說,她上次肯定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奧多悵然道,“你為啥不早告訴我啊,我的亞辛好寶貝。”

“我以為你知道的!你,你,你知道,啊……總看起來……我以為你……好吧,大概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隻是習慣了不問問題,跟著感覺走,而且這次的感覺格外強烈,強烈到我要喊出來了,啊……亞辛!”

“又怎麼了!”

“沒什麼,喊喊你。老天,我這下真不知道要出什麼事了!”

亞辛和奧多同時停住了腳步,格雷琴像做夢一樣繼續向前走去。一扇白色的門站在幾步之外俯視著他們。他們已經到了不知道多高的地方,窗外隻有濃濃的白色霧氣,周遭一片寂靜。亞辛幾乎以為自己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而他打開門之後會見到上帝。一種想呐喊的衝動突然也塞住了他的橫膈膜。

格雷琴握住了門把手,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手腕轉動,打開了門。

一位奧多在裏麵看著他們。

亞辛身邊的奧多爆喝一聲,以雷霆萬鈞之勢衝向他自己,然後從自己的身體裏穿了過去,和手裏的阿諾德一起摔倒在光潔的白色地板上。

格雷琴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坐在牆角,環視這個房間。這個房間似乎本應該是純白色的,但現在傷痕累累,一片狼藉。牆麵上布滿被炸出和撞出的凹坑,地麵上隨處可見奇術施法的灼燒痕跡。唯一的完整的東西是房間中心的一張小桌子,上麵放著一個巨大的、不懷好意的、熱情似火的紅色按鈕。

亞辛站在原地,正在拚命遏製住自己按下那個按鈕的欲望。

“不必對自己這麼嚴厲,亞辛,蘇醒按鈕有著完善的安保機製。你按的話,什麼都不會發生。”還站著的奧多輕柔地說。他穿著一件工裝外套,金發狂野地披散著,亞辛認出這正是奧多被他關進牢房時的裝束。

“你是,三天前的奧多。”他低聲道。

“應該是吧,親愛的自己,你花了多少天才回到這裏?”影子倨傲地問。

奧多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剛剛的衝擊把他摔得不輕,裝阿諾德的箱子在地上散開了花,阿諾德的頭顱像保齡球一樣咕嚕嚕地滾到了影子腳下。影子近乎貪婪地看著它。

“你果真把他帶來了,我就知道我自個兒能做到。”

“睡眠的概念,是不是你這個低能兒發布的?”奧多沒搭理影子的話,“還有十幾天人類就要死光了,你到底在幹什麼?”

“不是我,是上一個站在這裏的人。呃,好吧,應該也算是我,但他自稱是正在做這個夢的人……的奇術投影。他在三天前把睡眠的概念應用到了宇宙中,我立刻察覺到了不對。當我獨自一人過來見他,他告訴了我他為什麼要這麼幹。”

“然後你把這裏和他老人家炸了個稀巴爛?”

“沒錯。”

“妙著,但我猜事情必須這麼幹。”

“沒錯。”

“因為一些非常複雜,非常高尚的理由。”

“我不覺得是這樣。”

“那你為什麼不自個兒把這個按鈕按了呢?”

“因為我沒帶上他。”影子指了指地上的阿諾德。

這對奧多來說無異於奇恥大辱。他露出了自己能露出的最具有攻擊性的表情,影子的反應就像他正在看一隻站起來高舉雙手的小熊貓。

“我知道在座在地和在站的各位對夢境這回事都不甚了解。”他用一副背課文的架勢說著,“但那位可敬的做夢人告訴我,他知道,夢境中的每個人都是不完整的。”

“深刻洞見。”

“我不像你,需要一個捧哏才能把思路理清楚,我的腦子很好。”影子瞪了一眼奧多,後者立刻閉嘴,“做夢人知道,所有在夢境中生活的人類都是一個正圓的一半,他們分別來自他本體大腦的兩個半球。但他沒有料到的是,他在創造並進入這個夢境之後,自身意識也隨即分裂成了兩半……從此,大詞典主編和宇宙的唯一創造者就不複存在,隻剩下了奧多,和他。”

影子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阿諾德。

看著奧多的表情,亞辛幾乎也要哭了,格雷琴隻覺得這一幕可看性很強。

“這個……這個……我……我……”他顯然無法找到一個具有合適攻擊性的詞彙。

“不是主編本人就無法按下紅色大按鈕,上次過來時,我撲了個空,單獨的一個半圓是無法偽裝成正圓的。他給我說的大概就這些了,唉,好啦,你可以動手了。”

“如果我什麼也不幹,開著飛船和我的朋友們回家,難道不更好嗎?”

“你的家正在毀滅。”影子說,“你跟我不一樣,你已經沒辦法回頭了。別忘了,這個星球以近光速的速度在宇宙中運行,你在這裏晃了幾個小時,地球上的生物早已度過了十一天,它們正在一個個死掉。”

“按下這個什麼……蘇醒按鈕,會發生什麼?”

“我以為它的名字就已經夠有信息量了。”影子無奈地攤開手,“但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比你的攻擊性高得多,隻是動手太快,在做夢者的影子告訴這麼做的理由之前,就把它——”

傾瀉的奇術子彈已經把這個房間裏隱藏的所有術式裝置掃蕩得幹幹淨淨,影子立刻灰飛煙滅。

奧多把手槍插了回去,走上前,把阿諾德的頭顱撿起來,拍拍上麵的灰。轉身看著亞辛和格雷琴,臉上似笑非笑,甚至帶著一種興奮的神色。

“嗯,我猜,事情大概是要這樣了。”

“是啊,主編大人。”格雷琴微笑道,“最後的主線任務,我猜?”

“事到如今,我們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

“人生不就是這樣嗎?”

奧多把阿諾德舉到眼前,第一次認真凝視這個自己討厭至極的老頭麵孔。亞辛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走向格雷琴,伸出手。

“今天……玩得還算開心吧?瘋狂星期四?”

格雷琴粲然一笑。

“還不賴,要是可以加好友就好了。下次有機會再一起玩吧。”

奧多一手緊緊抱著阿諾德的頭顱,一手狠狠砸向了蘇醒按鈕。

於是便沒有了光。

· 終? ·

半圓相嵌,螺旋合一,大夢終醒,舊事不再。

當機械的神明降臨到正在崩解的夢境之中,它將接引一切不完整的靈魂向上,直到達到補完的終點。

六個小時過去,當地下的巨大機械終於停止運作,早已過載的它也耗盡了所有儲存的資源,用一團團白色的濃霧歡送最後一雙踏上台階的赤腳。

金發的作家蘇醒時,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布赫沃姆人已經離開了,他知道,因為他發現身邊一本書都沒有了,隻有一張草草寫下的紙條。作家看了一眼紙條的內容,就大笑著翻身坐起。

而現在整棟建築就像聖誕節時的哈羅德百貨一樣吵,人聲鼎沸,熱鬧至極,仿佛這個地方塞了幾百個人。

作家向外看去,立刻知道自己應該低估了人的數目。

目力所及之處,皆是赤身裸體的人坦然地站立在大地上。他們麵帶好奇地觸碰彼此的身體,撫摸岩石和泥土,觸碰草葉,仰望天空。

嶄新的人,完整的人,帶著剛剛脫胎自一場巨夢的嶄新意識,來到了這個古老的星球上。

一場夕陽正在西方燃燒,太陽劈出紅色的光刃,讓整個黃石陷入一種舒適的疲倦。這種疲倦很快感染了那些嶄新的人,他們有的繼續四處溜達,有的就地趴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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