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郭愷禎並沒有打算就這麼放過沈琮玟,他看似不經意地拿起桌上的論文稿紙,翻看了幾分鍾,嘖嘖稱讚道:“沈主管,這篇論文可真是字字珠璣啊!一旦發表,想必將超越我,成為荊楚異常文化群研究的權威。”
“不敢當,華燈雖燦,難及日月……”
“沈主管,大家都在食堂等您呢,您快點!”門外傳來了一個年輕的聲音。
“好的,我這裏還有客人,稍等片刻就來。”終於解脫了,真是再也不想跟這個家夥待在屋裏一秒了!沈琮玟打心底感謝那位年輕研究員。
“郭先生,今晚我們站點舉辦春節員工聯歡會,您如有興趣賞光蒞臨,還請自便。”
“聯歡會就算了,我也不耽誤您和大家的時間了。在這裏坐坐,看會書,等您回來。”
待沈琮玟離開後,郭愷禎反鎖上辦公室門,在確定房間內並無監控攝像頭後,從懷裏掏出迷你拍立得相機,又從文件架上搜出幾篇沈琮玟尚未發表的草稿,連同沈主管剛寫了八成多的荊楚異常文化群論文一起攤開在辦公桌上,哢嚓哢嚓拍了個遍。
“這可怪不得我啊,沈主管,是你讓我‘自便’的。”郭愷禎露出了得意之笑。
1979年5月23日,13:13
青海,祁連山,冷龍嶺,達岅山口,Area-CN-26
沈琮玟難以置信地看著新一期《基金會史學月刊》,他的雙手因出離憤怒而莫能自製地顫抖著。
來到Area-CN-26已經三個多月了,這座草創僅三年多,仍處於“百廢待興”狀態的簡陋站點,令沈琮玟事務纏身,完全無暇顧及自己的論文。而今,好不容易騰出時間把草稿整理好,卻發現如此無恥之事——他的論文被通篇剽竊了!
一篇、兩篇、三篇……整整六篇本該由他署名發表的論文在這本期刊上的通訊作者大名赫然都是“郭愷禎”三個字,其他作者也多半是郭的門生和親信。除了那篇剛剛寫完的楚文化論文在結尾部分有所改動,其餘的幾乎是一字不差!沈琮玟想起那天郭愷禎翻看他的論文時眼裏似乎有種轉瞬即逝的貪婪。
“蠢到家了,沈琮玟啊沈琮玟,你就不該把未發表的研究成果放在那麼顯眼之處的!”憤怒之餘,沈琮玟除了懊喪與悔恨,毫無辦法。
那個老狐狸既然敢公然剽竊,肯定做好了萬全準備。畢竟這也不是郭愷禎第一次做此類齷齪勾當了,但他從來沒被告倒過。其實早在二十多年前那件事後,不少同行對“郭老”就已“敬而遠之”了。當時,郭愷禎還隻是Site-CN-01的三級文員,他發表的那本專著《殷墟卜骨符文的奇術效能初探》在國內外奇術研究領域可謂是石破天驚,但不久就被正主找上門來,國際統合奇術研究中心的資深研究員董彥堂老先生發布公開聲明,稱郭的那本書中有七成以上內容直接剽竊或刪改自他的某本曾在一次國際會議上被郭先生以學術交流為名拿去“仔細拜讀”的書稿,事後郭愷禎確實“態度誠懇”地和他進行了多次探討,董老亦未多慮,想不到啊,不出半年啊。盡管郭在當時一度千夫所指,卻受到CN分部管理委員會成員楊隱之的極力回護,在統合奇術研究中心以及GOC提出交涉和抗議的情況下,基金會方麵甚至拿出了比《殷墟卜骨符文的奇術效能初探》本身還厚兩倍多的分析報告來為郭申辯,又出示了一批經模糊處理的卜骨微縮膠片以證明其非無源之水,此事在雙方斷斷續續打了三年筆仗後,不了了之。
“唉!是我自己倒黴啊,成了白白自送狼口的東郭先生。”念及此處,沈琮玟歎息道,再怎麼氣憤也沒用,隻能怪自己當初太大意了。
又過了看似平靜而委實繁忙的兩個月。
沈琮玟發現基金會的幾種內部周刊上的標題似在漸起變化,關於某某主管、某某高級研究員因各種不同原因落馬的報道也愈發多了起來,在跟老同事們通電話時也開始聽到越來越多不好的傳聞,“山雨欲來風滿樓啊,可能要出大事了”。想到這裏,沈琮玟不禁搖頭歎息。他抬首望向辦公室窗外,目光越過不甚高的站點外牆,隻見崎嶇的山路上遠遠開來五輛黑色吉普車,漸能聽見隆隆的柴油發動機聲,在太陽下泛著烏光的引擎蓋上,白色的“ISD”三個大寫字母是如此紮眼。山口的檢查站稍加詢問即連忙起杆為五輛車放行,沈琮玟感覺有些不對勁,披上大衣,匆忙跑上閣樓的瞭望台,端起雙筒望遠鏡,遙遙打量這批抵達站點門口的不速之客。
下車的先是兩名隨員和八名保鏢,其中四人還牽著彪悍的增強型獒犬,一名隨員恭恭敬敬地走到中間那倆車邊,俯身拉開車門,一個裹在黑色長風衣裏的身材瘦削老者在其攙扶下走出車外。“這人是?似乎在哪裏見過,”老沈回想起了這位有著與其八字胡朝向別無二致的外八字小眼睛的六旬老者是誰,那個不詳的名字差點脫口而出:“這人是CN分部的ISD總主管趙少卿!”
沈琮玟知道此人的到來代表著什麼,那就是自己的基金會生涯可能要到此結束了!他終究還是難逃一劫——甚至還要牽連到之前的同僚。他身子晃了晃,若非扶牆,險些摔倒,海拔近四千米的站點外,稀薄的空氣原本就令年過五旬的沈琮玟時常需要吸氧,此時,他愈發感到胸悶似堵,幾欲暈厥,他連忙掏出懷中的便攜式氧氣袋,深深吸了幾口,稍微穩定了點心神,艱難地扶著洋灰牆麵,往樓下走去。就在沈琮玟回到主管辦公室,頹然坐倒在椅子上的同時,趙少卿這顆眾人皆畏之如虎的煞星也已踏著穩健的四方步,走入了辦公樓。
“門沒鎖,請進吧。”
“沈主管,別來無恙啊,我這次來,是代表管委會,想請您幫忙做一件事。”趙少卿微微頷首,甚至都未及坐下,就開門見山地說道。
“啊,趙老,快請坐,快請坐,敢問是什麼事啊?”盡管趙少卿的禮數和笑容多少有點出乎他意料,但某種更加不祥的預感已在沈琮玟心底悄然浮起。
“關於,……您的一位老同事Dr. Francis。”
您是說張老?出什麼事了嗎?怎麼會牽連到他?”
“有跡象表明,Dr.Francis裏通欲肉教,勾結混沌分裂者,甚至意圖謀害O5-9。”
“趙老,您說的這些跡象,如果不違反保密條例,能不能透點具體的口風?”沈琮玟知道趙少卿所言純屬無稽之談。
“如果我們有具體的證據,還用得著勞煩您嗎?您擅長文獻整理,在複原曆史人物生平上尤其出眾,人人皆知。”趙主管露出了奸笑。
“倘若我不同意呢?”沈琮玟的臉色愈發晦明難辨。
“您不同意也得同意,畢竟我們手上可是有足夠分量的籌碼。”
“什麼籌碼?”
“尊夫人和公子托我給你捎來一封家信,他們在廣州過得很好。”趙少卿臉上的笑容愈發顯得猙獰。
“什麼?!”沈琮玟滕地一下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無恥,無恥至極!你,你們這群敗類!簡直喪盡天良!”有那麼一瞬間,沈琮玟甚至期望自己剛才聽錯了,他沒想到這群內部安保部門的人能寡廉鮮恥到此種地步。
“是的,沈先生,您沒聽錯,消消氣,您的妻兒由我們照顧得很好。如果您拒絕合作,那可就很遺憾了啊。我建議您再好好考慮一下,不然……”趙少卿的語氣依然沉穩平和,但他話還沒說完,便被一陣急促的苗語打斷。隻見沈琮玟口中念念有詞,一雙瞳仁驟縮如蛇眼,死死地盯著他。老沈周身圍繞著瘴癘之氣,似乎有血腥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
“沈主管,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啊?隱忍幾十年,別人都以為您隻是個學者,不曾想您還是個奇術師!沒事,您可以試試在這裏動手殺我,我老趙的命不值錢。但是您的妻兒,忠誠的ISD員工們自會妥善‘照顧’好他們的。而您的全部同僚,自然也會接受調查,至於結果嘛……哼哼,楊老不缺您一個筆杆子!基金會也不缺您一個異常文化研究專家!”
聽聞此言,沈琮玟如墜冰窟,他的眼神漸漸恢複清明,抬起的右手緩緩放下,他長長太息了一聲,再也無力反駁。
好吧,我跟你們合作。”沉默良久,望著趙少卿好整以暇的神情,他無奈的說道。
“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沈主管,我們這幾天會專門為您成立一個工作組,接下來,您隻需要服從楊先生的指示就萬事大吉了。祝您工作順利。告辭。”
目送著趙少卿的座駕沿著山路漸行漸遠,兩行清淚自沈琮玟飽經風霜的麵頰上緩緩滑下。
自己終究還是無力反抗。
╣ 第三章 羌中道而改路╠
1979年12月13日,09:13
新疆,阿勒泰,阿爾泰山穀,Area-CN-13
Dr.Francis徹底被冷落了。自從那次選舉以後已經過去一年半,Dr.Francis及Area-CN-13的科研人員們發表的論文和研究專著大多遭到各內部期刊退稿,僥幸發表的幾篇也沒有引發過熱議,他又一次掀開辦公室外空空如也的個人郵箱,歎了口氣,往年每月這裏都會被各種學術會議邀請函塞滿。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的問題,便深刻反思了一番,在站點內搞了幾次學術勘誤交流會,把自己和同僚們被退回的研究成果挨個進行了梳理,但他們並沒有發現任何謬誤,也想不出為什麼這些放在過去可以輕易在《夏文化年鑒》、《中古奇術研究》、《基金會人類學月刊》等核心刊物上發表的作品,如今甚至會被某些地方站點的普通刊物退稿的緣由。與此同時,他發現外麵的局勢對自己愈發不利了。
不知不覺中,Area-CN-13的兩名副主管先後被替換成了郭愷禎的秘書和門生,站點安保主管老劉被調走,取而代之的是從ISD“空降”來的狄克先生。如今的自己可以說勢單力薄,幾近被架空。
這幾個月來,《基金會周報》、《香城晚報》、《基金會之星月刊》等報刊、雜誌上不斷有誣陷、攻訐他的文章出現,正常情況下這種涉及不實指控和人身攻擊的文章根本不可能被刊登,但是上述刊物都有一個共同的掛名主編——現任O5-9的全知人郭愷禎!隻有一種可能,就是O5-9默許甚至支持他那麼做的,或者更恐怖——這就是O5-9本人的意願!再看看被攻擊的其他人:姚彤彬、李雲夢、胡學範……無不是在不同場合對現任O5-9提出過反對和質疑意見的。甚至連王定遠,都被評論員批判了一番……
等等,好像遺漏了一個人!他發瘋似的尋找,都沒有找到那個人的名字。再仔細閱讀那些攻訐他的文字,盡管署名是“特邀評論員”,但字裏行間看去,分明是老沈的筆法。
“沈琮玟啊沈琮玟,你在想什麼?難道連你也墮落了嗎?”他感到如喪故友般的悲哀。“唉,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先下手為強。”
1980年1月29日,21:57
北京,金頂妙峰山地下深處,Site-CN-01,中國分部管理委員會駐地
沈琮玟辦公的地點已經從達阪山口移到了北京,各類待遇也高了不少。用O5-9的話說:“沈琮玟是個好同誌,基金會需要他這樣的人才”。但他一點都不想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享受哪怕一分鍾的安逸,領取哪怕一塊錢的不義之財,他寧願回那遠在東昆侖的荒涼之地,至少埋頭做研究時很安靜,空氣也很清新。至於Area-CN-02,隻是想想而已,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這裏是中國分部嗎,當然是,中國分部永遠是中國分部。隻不過駿馬秋風已不再,長安浮雲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因為就在去年夏天之前,昆侖山仍在神話和雲裏,黃河長江還在詩經、在楚辭裏流淌著。時過境遷,湘西已不是他回憶裏的湘西了。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裏呢?
這樣想著,坐在空調暖風溫熏的辦公室裏,心中竟滲出一絲寒冷的感覺。沈琮玟希望回家的路能長一點,他的思緒也能延伸下去了。不,不是家,隻是一棟冰冷的建築罷了。它不屬於他,他更不屬於它。兩個月了,兩個月了。他已經寫了不知多少篇批判同僚的文章,昧著良心的事,終究能長久嗎?他老沈已不是當初那個赤子了,留下來的,隻是一個心灰意冷的中年人,為了自己的妻兒,“碌碌奔波,拖一架骨骸”。他終究是個懦弱的人。
但是,誰說他不能以權謀私呢?這兩個月來,他銷毀了不少對Dr.Francis他們不利的材料。這是他唯一能彌補過失的辦法。就像他所預料的那樣,除了寫文章,他處處都要受那幫官僚的約束。內中的酷冷孤寒無人與他分擔。可縱使是一位英雄,又究竟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又會有多厚的白霜?
但是他的思緒不能無限延伸下去,因為冰冷的建築物橫亙在記憶與鄉愁的中間,因為他隻有這個地方可以住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麼快就已經有人準備卸磨殺驢了。
1980年2月6日,05:21
Site-CN-01,中國分部管理委員會駐地
趙少卿手下的ISD特工破門而入,將還在睡夢中的沈琮玟像罪犯一樣押送到了O5-9和郭愷禎的麵前。
“沈琮玟,真是讓我們沒想到啊,你竟然是欲肉教的奸細,藏得好深啊,還勾結潛伏在基金會內部的CI分子自立山頭,意圖謀害我們的偉大領袖O5-9!如今人證物證確鑿,你還有什麼可狡辯的嗎?”郭愷禎的聲音聽起來正氣凜然。
天色鉛灰,微光閃爍如金屬。
“我何罪之有?!”沈琮玟怒吼一聲。
“何罪之有?你外通欲肉教,內結Francis、姚彤彬等基金會的內奸、叛徒,難道還需要證據嗎?”
“無恥!張老的所謂‘罪證’還是趙少卿讓我給你們編出來的呢,這些東西是真是假我老沈他娘的心裏能沒杆秤?”
“血口噴人!沈琮玟,你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Francis等人罪證確鑿,你到此時還想為他們辯護,果然是同黨。趙老,讓他見識一下ISD的手段!”
“嗬嗬,老沈,去年達岅山口的辦公室裏,我命在你手,可惜你沒有珍惜機會,現在你命在我手,我可不會像你那樣猶猶豫豫。”趙少卿漏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趙少卿揮揮手,兩名腰間掛著反奇術裝置的身材高大魁梧的ISD特工走上前來,將老沈拖進牆壁夾層中的一件狹窄逼仄的刑訊室,無情的拷打如雨點般落在身上……然而無論怎麼折磨,沈琮玟隻是保持緘默。因為他既無力也不想反駁了。
“哦?沒想到嘛,你這家夥居然還是夏民遺脈。”趙少卿看著沈琮玟身上似乎在緩緩愈合的傷口和表皮下隱隱透出的淡藍色光暈的鱗片狀物,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