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王燾《外台秘要》中收錄有一首《代茶飲子》詩,格韻高絕,隻有隱逸山林的雅士才能寫出這樣的詩作。我曾經按照這種方法製茶服飲,胸中順暢調和,的確像詩中所說的那樣。而這種茶的味道乃是一帖湯藥罷了,與茶沒有什麼關係。
《月兔茶》詩寫道:環非環,非,中有迷離玉兔兒,一似佳人裙上月。月圓還缺缺還圓,此月一缺圓何年。君不見,鬥茶公子不忍鬥小團,上有雙銜綬帶雙飛鸞。
蘇東坡曾經遊覽杭州的各個寺院,一日飲用濃茶七碗,戲作一詩道:“示病維摩原不病,在家靈運已忘家。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
宋代趙令時《侯鯖錄》記載蘇東坡論茶道:消除煩悶,祛除油膩,世人固然不可一日無茶;然而飲茶暗中對於人體也有不少損害,因而有人忌諱茶葉而不飲茶。從前有人說過,自從飲茶風氣盛行之後,人們多患有呼吸疾病、麵色發黃的疾病,即使說是飲茶對人體損益各半,但是消陰助陽,得不償失。我有一個辦法,常以此敝帚自珍,就是每當吃完飯後,就用濃茶漱口,這樣口中的油膩不僅祛除了,而且不會影響脾胃內髒。大凡肉菜有夾在牙齒之間的,經過茶水漱洗,就會完全消縮,在不覺間脫去,不必挑刺。而且牙齒的本性適宜苦味,會因此而逐漸堅硬密閉,各種牙蟲病自然消除了。當然,大多用中等的茶葉,上等的茶葉也不是經常會有,間隔數日用茶葉漱一次口,也不會有什麼損害。這種方法很有道理,人們卻很少知道,因此這裏詳細加以介紹。
宋代白玉蟾(原名葛長庚,後繼為白氏子,字白叟、如晦,號海瓊子、海蟾,詔封紫清道人)《茶歌》寫道:味如甘露勝醍醐,服之頓覺沉屙蘇。身輕便欲登天衢,不知天上有茶無。
宋代唐庚(字子西,丹棱人)《鬥茶記》中說:政和二年(1112)三月壬戌,幾位君子相約來到我的寄傲齋(作者所居之惠州住所之南,見其《寄傲齋記》)進行鬥茶。我為他們汲取龍塘水烹茶,並品鑒其品第高下。我聽說茶不論是圓形的團餅還是方形的餅,關鍵在於新鮮;水不論是江河之水還是井泉之水,關鍵在於活動。不遠千裏轉運泉水,其真偽本也不可知,即便是能夠鑒別其真,也已經不是活水。如今我提著茶瓶去龍塘汲水不過數千步,此水適宜烹茶,前人就認為其水質不下於清遠峽(今廣東清遠,又名飛來峽)水。每年的北苑新茶,不過三月就能收到。我在犯罪貶官之餘,能夠與各位朋友從容談笑於此,汲取泉水,烹茶茗戰,取一時的適用之物,難道不是此君的功勞嗎?
宋代蔡襄《茶錄》中說:茶湯的顏色以白為貴,而當時所製的茶餅多用珍貴的油脂塗抹於表麵,所以茶餅表麵有青色、黃色、紫色、黑色的差別。善於鑒別茶的人,就好像相麵先生觀察人的氣色一樣,能夠隱隱約約透視到茶餅的內部,以其質地新鮮、紋理潤澤的為上品,其表麵顏色則是次要的。茶餅研細成末之後,色呈黃白的,入水就會變得顏色渾濁;色呈青白的,入水之後則會變得顏色鮮明,所以建安人進行鬥茶以品第茶之高下,認為青白色的茶要勝過黃白色的茶。
南宋張(字清源,號雲穀)《雲穀雜記》中說:飲茶風習不知道起源於何時。歐陽修《集古錄跋》中說:“茶事見於以前史書記載,大概是從魏晉以來才有的。”我查閱《晏子春秋》記載,晏嬰在做齊景公的相國時,“食脫粟之飯,炙三弋、五卵、茗菜而已”。另外東漢王褒的《僮約》也有“武陽一作武都買茶”的話。由此可知,魏晉之前已經有了茶事。隻是當時雖然知道飲茶,但還沒有像後世那樣盛行。
考察晉人郭璞注釋《爾雅》時說:“茶樹與梔子相似,冬季生葉,可以煎煮成羹飲用。”可是茶葉到了冬季味道苦澀,難道還可以煮成羹飲用嗎?飲用茶葉令人少睡。晉人張華看到郭璞的說法,作為異聞趣事,收錄到所著的《博物誌》中。由此可知不僅僅飲用茶葉的人很少,了解茶事的人也很少。到了唐朝,陸羽編撰《茶經》三篇,談論茶事很完備,天下之人更加了解飲茶了。此後天下崇尚飲茶成為風氣。回紇入朝進貢,才開始驅馬交易茶葉,開啟了茶馬互市的先河。唐德宗建中(780-783)年間,趙讚奏請征收茶稅。興元初(784),雖然下詔罷除茶稅,但到了貞元九年(793)張滂再次奏請征收,每年收入緡錢四十萬。如今茶稅已經與鹽稅、酒稅同樣成為國家財政的重要支柱,收入又不知道幾倍於唐朝了。
宋代黃儒《品茶要錄》中說:我曾經論述過茶中最稱精華的絕品,是當茶芽合抱的兩片小葉還沒有打開,其外形細小得如同麥粒時,這是因為它沐浴著春天清新的空氣和溫暖的陽光。另外,這些茶樹生長在有許多砂石的山坡上,被稱為上好佳品的茶葉,都是生長在山的南麵,因為那裏能夠得到朝陽的清和之氣。我曾經在閑暇的時候,乘著明淨的日影,瀟灑地來到軒亭台閣之間,取來好茶一一烹試品嚐。一會兒,就覺得好似有神奇之水生於舌下,越發感到甘甜而清涼,難道是有神奇的力量在佑助嗎?
從前陸羽號稱通曉茶事,但是陸羽所了解的都是今天所謂的草茶。為什麼這樣說呢?比如陸羽《茶經·二之具》中有“蒸好後的茶芽、嫩葉要分散攤開,以防止汁液流失”的說法,這大概就是因為草茶味道短、香氣淡,所以常恐怕其中的膏油流失;而建安茶的味道醇厚、甘甜,所以隻要求去除其中的膏油。此外,陸羽論述建安茶時非常簡略,隻是說“未能詳盡,往往得到建安的茶,其味道非常好”。從這些方麵來看,陸羽生前不曾到過建安吧!
謝宗《論茶》中說:感受經過烘烤好後表麵粒粒鼓出如蟾背的茶餅的芳香,觀察煮水將沸時蝦目蟹眼般地湧現,於是仔細烹點,使茶湯表麵水花泛起,浮沫升騰,一切煩悶和疲憊,品飲之後就煙消雲散了。
《黃山穀集》中說:品茶,一個人能夠品得其中的神韻,兩個人能夠品得其中的趣味,三個人能夠品得其中的味道,至於六七個人一同品茶就叫做施舍茶葉也就是浪費茶葉。
宋代沈括(字存中)《夢溪筆談》中說:芽茶,古人稱之為雀舌、麥顆,是形容芽茶非常鮮嫩。如今茶葉中的上品,其品質本來就很好,加上種植的土地又很肥沃,所以新芽一發出來,便會長達寸餘,其細如針。隻有芽長的茶才是上品,這是因為品質、水分、土力都有餘力的緣故。至於像雀舌、麥顆那樣的芽茶,隻不過是最下等的品質罷了。之所以有前述的說法,那是因為北方人不了解情況,錯誤地加以品題。我居住山中的時候寫有《茶論》,並且作了一首《嚐茶》詩:“誰把嫩香名雀舌,定來北客未曾嚐。不知靈草天然異,一夜風吹一寸長。”
明代高濂《遵生八箋》中說:茶葉有其天然的香氣,有其上佳的味道,有其純正的色澤。在烹點的時候,不適宜用珍貴的果品、香料植物摻雜在一起。能夠侵奪茶葉香氣的,有鬆子、柑橙、蓮心、木瓜、梅花、茉莉花、薔薇花、木樨花之類;能夠侵奪茶葉色澤的,有柿餅、膠棗、火桃、楊梅、橘餅之類。大凡品飲上佳的茶葉,去掉果品才能感覺茶味清絕,如果夾雜著果品一塊吃喝,那麼就無法辨別茶味果味了。如果一定要用果品相伴,那麼與茶葉相適宜的隻有核桃、榛子、瓜仁、杏仁、橄欖仁、栗子、雞頭、銀杏之類,或許可以並用。
明代徐渭《煎茶七類》講到第四嚐茶時說:茶初入口,首先要漱口,其次是慢慢品味,等到甘津潮舌,才能品味出茶葉的天然真味。如果摻雜著鮮花、果品,那麼茶的香味就會全被侵奪了。
講到第五茶宜時說:飲茶適宜涼台靜室,明窗曲幾,寺院道觀,風中鬆林,月下竹影,閑坐吟詩,讀書清談。
講到第六茶侶時說:飲茶適宜文士墨客,僧人道士,隱士山人,或者官宦之中超越流俗的人。
講到第七茶勳時說:飲茶能夠消除煩悶,祛除積滯,解除酒醉,破除睡眠,一旦因為清談而焦渴、因為讀書而疲倦,這時候飲茶的功勳,不亞於淩煙閣功臣的功勞卓著。
明代許次紓《茶疏·烹點》中說:預先把茶葉握在手中,等到開水燒好,倒進茶壺之後,就隨手把茶葉投進開水之中,以便穩定原來漂浮水麵的茶葉,然後就可以倒出來招待客人了。這樣烹點出來的茶水鮮美潤澤,清香撲鼻。品飲之後,有病的人可以使其痊愈,疲勞的人可以感到精神清爽。
《茶疏·飲啜》中說:一壺茶水,隻可以沏茶兩巡。第一巡茶的味道鮮美,第二巡茶的味道甘洌醇厚,第三巡茶的味道就發揮將盡了。我曾經與馮開之戲談品鑒這三巡茶的象征,把第一巡茶比喻為亭亭玉立的十三四歲的**,把第二巡茶比喻為正當碧玉破瓜妙齡即十六歲的花季少女,第三巡茶過後,就好比兒女成行、青春已逝的婦人。因此,茶注要小,茶注小就可以使茶過兩巡便結束,寧可使剩餘的芬芳仍然殘留在茶葉之中,還可以在飯後用來漱口。
《茶疏·蕩滌》中說:必須一人手持一個茶甌,不用再麻煩相互傳遞;斟茶兩巡過後,要用清水洗淨茶甌為好。(《茶疏》原文略異,當據《茗笈·辨器章》轉引。)
《茶疏·飲啜》中接著說:如果是用大壺沏茶,就需要反複好多次,有的是滿滿地斟上茶水,大口傾瀉而下,有的是大壺水溫高,要等待慢慢降溫,有的是想借用大壺把茶葉泡得又濃又苦,這樣的飲茶方式與農夫和工匠的喝茶解渴又有什麼區別呢?他們辛勤勞作,隻是需要解渴罷了,哪裏談得上品飲鑒賞呢?又如何懂得茶葉的獨特風味呢?
明代田藝蘅《煮泉小品·宜茶》中說:唐朝人認為對花啜茶是煞風景之事,所以王安石(字介甫)《寄茶與平甫》詩中寫道:“金穀千花莫漫煎。”意謂對花啜茶時注意力集中在賞花,而不在品茶。我則認為在金穀園之類的名園對花啜茶,的確是不適宜的。而如果是手把一甌佳茶麵對山花品啜,則當會更有助於風景相宜,增添幽趣,又何必要貶低為粗俗的飲羔兒酒呢?
茶如佳人,這種說法雖然精妙,但卻不適宜山林之間的茶人生活。從前蘇軾(字子瞻)詩中的所說的“從來佳茗似佳人”,曾幾(字吉甫,號茶山居士)詩中所說的“移人尤物眾談誇”,說的就是茶如佳人的比喻。如果要想與山林生活相適應,就應該是古代神話中的毛女、麻姑,自然仙風道骨,不至於汙染其煙霞風致,這樣才可以。如果一定要把茶比擬為麵如桃花、腰似細柳的美人,就應該趕緊把他們擯棄於銷金帳中,千萬不要庸俗和侮辱我們山林泉石間高雅的飲茶生活。
從前茶葉製成團餅,也稱片茶、臘茶,都是經過碾磨加工而成,不僅損害了茶的天然真味,而且又在團餅表麵塗上膏油,所以已不是上佳的茶品。總不如今天飲用的芽茶,這是因為天然的東西自然會比較好。曾幾《日鑄茶》詩中所說的“寶自不乏,山芽安可無”,蘇軾《壑源試焙新茶》詩中所說的“要知玉雪心腸好,不是膏油首麵新”,都是這個意思。況且這種研成細末的茶,烹點之後會有很多碎屑,飲用起來沉滯而不清爽,懂得品飲之道的人應當自會加以鑒別。
煮茶的方法得當,而品飲的賓客不得其人,大俗不雅,就好比汲取上好的佳泉去澆灌蒿萊荒草,是莫大的罪過。如果品飲的人端起茶甌一飲而盡,來不及鑒別和品味,就再也沒有比這更為庸俗的事了。
世人有用梅花、菊花、茉莉花佐茶品飲的,雖然其風雅韻致頗可激賞,但也會有損於茶的自然真味。如果有上好的佳茶,也不需要采取這種品飲方式。如今的人們在來客獻茶的時候,大多投入些果品以佐茶,這種飲茶方式尤其近乎庸俗。即使是很好的果品,也能損害茶的自然真味,所以應當擯棄不用。況且投入果品就必須用茶匙之類的器具,如果用金銀之類,根本不是山居飲茶生活所適宜的器皿,如果是銅器,又會產生腥味,都不可以使用。至於從前人們所說的北方少數民族用茶與酥酪調和飲用,巴蜀之人在茶中加入白鹽,這都是蠻夷戎狄之人的飲茶方式,本來就不必加以指責。
明代羅廩《茶解·總論》中說:茶與仙靈相通,長期飲用能使人身強體健,飄飄欲仙;然而茶中蘊涵著精微的道理,如果不是深通茶性而且嗜好飲茶的人是不可能得到其中的真諦的。
《茶解·品》中說:夜晚獨坐山中草堂,親手烹煮香茶,到了水火相戰、即將沸騰的時候,儼然是在傾聽鬆濤陣陣響起。將開水傾倒到茶甌之中,茶麵雲光縹緲,時隱時現。這一段幽情雅趣,本來就很難與世俗之人敘說得清楚。
明代顧元慶《茶譜》談到品茶的八個關鍵:第一是茶品,第二是泉水,第三是煮水,第四是器具,第五是烹試,第六是候湯,第七是品飲的同伴,第八是茶的功效。(此條不見《茶譜》,而是在陸樹聲《茶寮記》或徐渭《煎茶七類》的基礎上增改而成。)
明代張源《茶錄·飲茶》中說:品茶時,以賓客較少、環境幽靜為貴。如果賓客眾多,就會嘈雜喧鬧,從而失去了品飲的雅趣。一人獨啜叫做神飲,二人對飲叫做勝飲,三四個人飲茶就叫做趣飲,五六個人飲茶就叫做泛飲,七八個人飲茶就叫做施茶。
《茶錄·泡法》中說:斟茶不宜過早,而品飲則不宜太遲。斟茶過早,茶葉的神韻尚未發揮出來;品飲太遲,那麼茶葉的奇妙香氣已經消散了。
明代顧元慶《雲林遺事》記載:元代畫家倪瓚(字元鎮,號雲林居士,無錫人)一向喜歡飲茶,在惠山中,用核桃、鬆子仁與麵粉調和成石頭形狀的小塊,放到茶中品飲,命名為清泉白石茶。
明代聞龍《茶箋》中說:蘇東坡說過:“蔡襄嗜好飲茶,年老且病不能品飲,就每天烹茶玩賞,聊可博得後世之人一笑。”誰知道千年之後竟然找到了同病的知音。我曾經有詩寫道:“年老耽彌甚,脾寒量不勝。”差不多接近於蔡襄的烹茶玩賞了。由此而回憶起我的老朋友周文甫,從少年直到老年,茶碗薰爐,從沒有一刻荒廢。他每天飲茶都有固定的時刻:清晨、早飯時、中午、下午、下午晚時、黃昏,共六次,而賓客往來烹點品飲還不計在內。高壽八十五歲,無疾而終。如果不是從前種下的清福,怎麼能夠畢生安享呢?比起嗜茶而又不能多飲的人,從中所得到的益處不是更多呢?他曾經收藏一把供春壺,每天摩挲寶愛,不下於是掌上明珠。使用時間長了之後,壺的表麵類似紫玉的色澤,內部則猶如碧雲,真是一件奇物,他死後就以此壺殉葬。
明代馮夢禎《快雪堂漫錄》記載:昨天,我同徐茂吳一同到老龍井去買茶,當地山民十多家,都拿出茶來兜售。徐茂吳依次烹點試茶,認為都是贗品。他說:真正的龍井茶甘甜清香而不寒冽,稍覺寒冽就是其他各山所出的贗品。一般人得到一二兩,就認為是真正的龍井,烹試之後果然甘甜清香像蘭花一樣。可是山民與寺裏的僧人反而認為徐茂吳所說的不對,我也不能為他辯解。假冒偽劣產品擾亂真品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徐茂吳品茶,認為蘇州虎丘茶為第一,經常用一兩多銀子購買一斤左右。
虎丘寺的僧人認為徐茂吳精於鑒賞,也不敢欺騙他。其他人所得虎丘茶即使價格很高,也都是腰品。南朝宋時新安王劉子鸞(字子晉)說過:虎丘本山的茶葉稍微帶有黑色,不很青翠。烹點之後色澤鮮白如玉,味道則如寒豆的清香,宋朝人稱為白雲茶。茶葉稍微帶綠的是天池茶。天池茶中間如果摻雜幾片虎丘茶,那麼其香味就迥然有別。虎丘茶堪稱是茶中之王者,羅界茶中的精品,差不多可以作為後妃,天池茶和龍井茶便隻可作為大臣了,其餘的品種也就隻能作為平民了。
明代熊明遇《山茶記》(當為《羅茶記》)中說:茶葉的色澤重、味道重、香氣重的,都不是上品。鬆蘿茶的香氣重,六安茶的味道苦,而香氣與鬆蘿茶一樣濃重,天池茶也有草萊之氣,龍井茶也是這樣。至於雲霧茶,則更是色澤重而且味道濃了。我曾經品嚐虎丘茶,色澤鮮白而且香氣如同嬰兒肉,真正可以稱得上是精妙絕倫。
明代邢士襄《茶說》中說:在茶葉中加入香料,點茶時加入幹果,就好比是女性貌美如花還要塗脂抹粉,娥眉如黛還要修染眉毛,反而衝淡了本色。
明代馮可賓《茶箋》中說:適宜飲茶的時間和環境包括:閑暇無事、佳客相會、獨自靜坐、吟詠詩詞、揮翰書畫、逍遙自在、沉睡起床、隔夜醉酒、陳設高雅、精舍亭榭、領悟韻味、精於鑒賞、文雅童子。飲茶忌諱的人和事物包括:不按照正確的方法操作、劣質的器具、主客不融洽、冠裳嚴肅而禮儀繁苛、葷腥菜肴紛然雜陳、繁忙雜亂、壁間案頭多有惡趣。
明代謝肇(字在杭)《五雜俎》中說:古人說:揚子江心水,蒙山頂上茶。蒙山在四川雅州(今四川雅安),其中峰上清峰頂極為險峻汙穢,是虎狼毒蛇生存的地方,采摘上麵出產的茶葉,可以祛除百病。如今山東人以蒙陰山下的苔蘚類植物作為蒙山茶,是不對的。但是蒙陰這種茶本性寒冷,可以治療胃熱之病。
大凡具有奇香的花卉,都可以用來點茶。《遵生八箋》就說“芙蓉可以點茶”。但是今日的牡丹花、薔薇花、玫瑰花、桂花、菊花之類,采摘來點茶,也感到清新悠遠而不俗,隻是不如茶葉容易得到罷了。
北方人采摘初發的柳樹芽,用來入湯點茶,據說其味道勝過茶葉。曲阜孔林的楷木,其嫩芽也可以用來烹點飲用。福建人用佛手柑橘、橄欖泡茶,品飲起來清香宜人,色澤和味道也僅比茶葉略遜一籌。又有人用綠豆輕輕炒過,投入沸水中衝泡,不久,色澤正綠,香味也不比新采的茶葉差。偶然借宿於荒村野店尋找不到茶葉,就可以以此替代。
明代於慎行(字無垢,東阿人)《穀山筆麈》中說:六朝時期,北方人還不飲茶,甚而以奶酪與之相比,隻有江南人喜歡品飲。到了唐朝開始征收茶稅。宋元以來,茶的品種名目逐漸增多,但都是蒸過、焙幹、研為細末,就像如今的香餅的形製,乃是以此進貢朝廷,並不是像今天的飲茶,隻是采製而後烹點飲用。西北少數民族地區飲茶不知道起源於何時。我們明朝以茶葉與西北地區交易馬匹,西北地區則以茶葉作為藥品,治療各種疾病都能夠痊愈,這也是前代所沒有過的事情。
明代周暉(字吉甫,上元人)《金陵瑣事》記載:思屯,是南宋乾道(1165-1173)年間的人,見到萬手軟腿酸,就說:“這是五髒皆火的病症,不用服藥,隻有武夷茶能夠解除。”茶葉以朝著東南方向枝條上的為佳,采摘以後用山澗泉水烹點,茶葉則豎著立起來,如果用井水烹點,茶葉則橫著漂起來。
明代李日華《六研齋筆記》中說:茶葉以其芳香甘洌清心悅神,不是讀書談道,不適宜輕易玷汙使用。但如果不是真正契合道義的人,對於茶的韻味,也不容易品評考量。我曾經嘲笑時下名流的觀點,以聲音嘶啞的曲調為貴,以沒有色澤的茶葉為貴。其實嘶啞的聲音接近於啞,那麼古人所崇尚的餘音繞梁、響遏行雲的優美歌聲,竟然都被棄置不用。茶葉如果沒有色澤,其芳香甘冽必定大減,況且芳香是鼻子所聞,甘冽是舌頭所嚐,色澤的有無,是眼睛所審視。茶的色澤、香氣、味道從根本上說沒有必然聯係,如果以此而證彼、以色澤而取其香氣和味道,難道不是違背常理嗎?多麼荒謬啊!
蘇州的虎丘茶有芳香之氣而沒有色澤,擅名茶中佳品。隻是其馨香馥鬱不如蘭花芷草,與新剝開的豆花味道相同,鼻子所能消受的香氣,也沒有多少。至於入口的味道,甚至比勺水還淡。清澈甘洌的深水潭,哪裏沒有,為什麼要相關衙門為之立法,讓僧人汙染呢?
李日華《紫桃軒雜綴》記載:天目山茶清香而不淡薄,苦澀而無毒害,正好適宜僧徒的漱洗品飲之用。筍蕨茶、石瀨茶則太過寒酸儉樸,隻適宜山野之人品飲罷了。鬆蘿茶極為精致的上品才可以進貢朝廷,然而也有濃辣有餘、甘甜芳香不足的弊病,正如多財善賈的商人,即使含蓄而不露,但仍然免不了辛辣腥膻氣味。分水的貢茶,出產得本來不多。葉大根老,衝泡不開,放入水中煎煮,反而會有奇特的味道。奉獻這種茶葉的時候,如果能夠得到千年的鬆柏樹根做成的石鼎進行熏燎,就會足以與其醇厚老成之氣相適應。
“雞蘇佛”、“橄欖仙”,這都是宋朝人吟詠茶葉的詞語。雞蘇就是薄荷,入口芳香辛辣;橄欖,則耐久咀嚼,回味甘甜。結合這兩種口味,差不多符合茶的蘊涵;至於說稱仙稱佛,就應當在空玄虛寂中默默地求證了。不具備如此品位的人,終究難以與他們論說。
欣賞名貴的花卉不適宜同時演奏音樂,烹點上佳的好茶不必要同時焚香,這是因為恐怕耳目口鼻相互牽製影響,不能夠全心全意領略其精妙。
上佳的好茶不適宜在吃飯時飲用,也不適宜在醉酒時飲用。因為醉酒時口渴舌燥,這時飲茶可以說是糟蹋了上佳的美味。上佳的好茶難道僅僅應當為庸俗的賓客而吝惜?如果是整天忙碌奔波於世俗的事物中,沒有好的情緒,即使烹好了,寧肯等到冷卻之後去澆灌蘭花,決不讓這些庸俗的腸胃玷汙了我的好茶!
羅界山廟後所出產的精品茶,也香氣芬芳,回味無窮。隻是稍嫌濃厚,缺乏雲露清空的韻味。其品質比起虎丘茶略勝,可為之兄,比起龍井茶則勝過很多,差不多可為之父。
天池茶為俗眾所喜愛,雖無綿遠的韻味,也不至於玷汙寒月。其他各種茶葉都晦暗無色,隻有天池茶翠綠喜人,令人感念。
屠隆(字長卿,號赤水)說:茶葉在穀雨時節晴和日麗的天氣采製的,能夠治療痰疾、咳嗽,有益於治愈百病。
《類林新詠》記載:晉顧榮(字彥先,吳縣人)說過:“有味的東西如,品飲而不會使人沉醉;無味的東西如茶,品飲之後使人清醒。”使人沉醉的東西有什麼用處呢?
《徐文長秘集·致品》中說:飲茶適宜精舍,適宜雲林,適宜瓷瓶,適宜竹灶,適宜幽人雅士,適宜僧人道士,適宜終夜清談,適宜寒夜獨坐,適宜月夜鬆下,適宜花鳥之間,適宜清泉白石,適宜蒼綠的苔蘚,適宜素手汲泉,適宜紅妝掃雪,適宜船頭吹火,適宜竹裏飄煙。
明代胡文煥輯《芸窗清玩》記載:茅一相說:“我生性不能飲酒,而隻嗜好品茶。清泉白石,可以濯洗五髒的汙垢,可以澄清內心的智慧。品茶不停,就會感覺兩腋習習,清風自然生發。我閱讀《醉鄉記》,未嚐不神遊向往。但是與陸羽、蔡襄上下議論,就又爽然自釋了。”
清代屠粹忠(字純甫,號芝岩,定海人)《三才藻異》記載:雷鳴茶出產於四川蒙山的中頂,每年驚蟄前後雷鳴時開始采摘,品飲三兩就能夠使人脫胎換骨,四兩就能夠使人稱為地上神仙。
明代張大複《聞雁齋筆談》記載:趙長白自己說過:“我平生沒有其他可以慶幸的事情,隻是不曾飲用過井水罷了。”這位老先生對於品茶,可以說能夠盡其本性了。如今他已經年老,而且很窮困潦倒,生活起居大都不能像從前那樣,但依然讀書萬卷,編撰《茶史》,因此可以稱得上是天地間的多情之人。
明代袁宏道《瓶花史》(當為《瓶史》)中說:賞花,品茶賞花最為高雅,清談賞花次之,飲酒賞花最下。
《茶譜》記載:《博物誌》上說:“品飲真茶,令人少睡。”這是經過檢驗的事實。但是需要上佳的好茶才有效果,而且需要製成末茶品飲;如果僅僅以葉茶衝泡品飲,就沒有效果。(此條不見於現存各《茶譜》。)
明代陳繼儒《太平清話》記載:琉球國的人民也通曉烹茶。在幾案上設置一個古鼎,煮水即將沸騰的時候投入一匙茶末,以開水調製。一會兒奉上品飲,味道請香。
明代陸浚原《藜床瀋餘》記載:長安(今陝西西安)婦女有好事的人,曾在王侯之家看到彩色的信箋上寫道:“一輪明月剛滿,千門萬戶都披上一層清輝。這時如果隻知酣睡,不僅辜負了大好月光,而且恐怕也會令嫦娥心生妒忌。選定十五、十六兩個明月之夜,聯合喜好飲茶的女伴,每人帶著茶葉和茶爐,結伴來品飲聚會,叫做伴嫦娥。凡是有清雅誌趣的同誌,期盼您們的應允!朱門龍氏拜啟。”
明代沈周《跋茶錄》中說:樵海先生(即《茶錄》的作者張源,字伯淵,號樵海山人)是一位真正的隱士。平日不知道富貴人家為何物,隻知道每天徜徉在青山白雲之間,以飲茶來消磨半生光陰。他的確是深得品茶的真諦,可以彌補茶聖陸羽所沒有達到的地步,先生可以稱得上是茶中的良史。
清代王《快說續記》中說:春日裏外出賞花,郊外行走一二裏,略感疲倦,口中也有一點渴,這時候忽然遇到一個主事的僧人邀請到精舍之中,未及通問姓名,便獻上好茶,盤坐在竹床之上一連飲啜好幾甌,然後言談話別,不也是很快樂的事嗎?
明末衛泳(字永叔,蘇州人)《枕中秘》中說:讀書釋卷、吟詠餘閑,竹林外煎茶的煙霧輕輕飄蕩;花園深處、醉酒之後,茶鐺中濤聲響起煮水剛沸。個中的風味有誰能夠領悟,唐朝的盧仝可與談論;心下快活自省,宋朝黃庭堅(曾貶官宜州,故稱黃宜州)《煎茶賦》中的名句怎麼會欺騙我呢?
清代江之蘭《文房約》中說:詩書蘊涵著聖學的根脈,草木隱藏著精神的寓意。一草一木,每當其含香吐豔,發芽開花之時,人們憑欄臨窗進行觀賞,足以賞心悅目,有助於發人幽思。這時非常適宜烹點蒙頂石花茶,悠閑地品飲。
與意氣相投、親密無間的同誌盤桓周旋,往來於靈山秀水、奇峰怪石之間,采製佳茗。所以幽人隱士,紗帽籠頭,自煎自吃。羊腸小道上的車聲馬跡,無不可以作為火候,如果飲啜不盡,姑且漱口棄置,這又好比稱呼陸羽為茶博士之流一般。
清代高士奇(字澹人,號江村,錢塘人)《天祿識餘》記載:飲茶,有人說起源於南朝梁天監(502-519)年間,見於《洛陽伽藍記》,其實不對。《三國誌·吳誌·韋曜傳》記載,吳主孫皓每次宴請,無不持續一整天,韋曜不能飲酒,孫皓就暗中賜給他茶葉以代替酒。如此說來,三國時期就已經知道飲茶了。到了唐朝中葉,榷茶就與鹽法相提並論,至今還是國家財政的支柱。
清代徐葆光《中山傳信錄》記載:琉球的茶甌很大,斟茶時隻滿到二三分為止,同時用一小塊水果貯於匙內,這也是學習中國獻茶的方法。
清代王複禮《茶說》中說:每當花開之晨、明月之夜,賢主嘉賓歡聚一堂,縱談古今,品鑒茶水的次第,天地之間還有什麼樂趣超過這些呢?何必要等待膾炙鯉魚,火烤羔羊,金樽銀器,玉液瓊漿,痛飲狂呼,才叫做得意盡情呢?範仲淹(諡文正)詩寫道:“露芽錯落一番榮,綴玉含珠散嘉樹。鬥茶味兮輕醍醐,鬥茶香兮薄蘭芷。”沈涵(號心齋)詩寫道:“香含玉女峰頭露,潤帶珠簾洞口雲。”可以稱為岩茶的知己。
明末清初陳鑒(字子明,化州人)《虎丘茶經注補》中說:我曾經親自采摘幾個嫩葉,與品茶的同伴湯愚公用小茶焙烹點品飲,真的是豆花香味。從前市間所賣的虎丘茶,都是天池茶。
陳鼎(字定九,江陰人)《滇黔紀遊》記載:貴州羅漢洞,深達十多裏,中間有一泓泉水,色澤黝黑,甘香清洌。用此泉水烹茶則呈現出朱砂色澤,品飲起來唇齒都變成紅色,七天之後才能恢複。
《瑞草論》中說:茶的功用,味寒,如果遇到熱渴、胸悶、眼澀、四肢煩躁、關節不舒服等症狀,姑且飲啜四五杯,其作用可與醍醐、甘露相抗衡。
唐代陳藏器《本草拾遺》中說:茶葉,味道略苦,微寒,無毒。治療五髒邪氣,有助於思考,使人少睡,能夠輕身明目,祛除痰疾,消除口渴,利於小便。
四川雅州(今雅安)名山茶,有露芽、芽,都是火前茶,是說在寒食禁火之前采摘製造的。禁火之後采製的茶葉品質次之。還有枳殼芽、枸把芽、枇杷芽,都可以治療風疾。又有皂莢芽、槐芽、柳芽,乃是初春時節采摘這些樹的萌芽與茶葉混合在一起製成。所以如今南方人繳納官茶,往往摻雜各種芽葉,隻有茅蘆、竹箬之類不可以入茶。除此之外,山中草木芽葉,都可以與茶葉調和,而以椿樹葉、柿樹葉效果更好。真茶本性極為寒冷,隻有雅州蒙頂山出產的茶葉,本性溫和,可以治病。
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中說:服用葳靈仙、土茯苓的人,忌諱飲茶。
明代王象晉《群芳譜》記載有兩個用茶葉治病的方子:其一是治療氣虛、頭痛,用初春的茶末,調和成膏,放到陶杯中蓋好。用巴豆四十粒,一次燒煙熏之,曬幹碾細,每服用一匙,另外加入茶末,飯後煎服,立即可以見效。其二是治療紅白痢疾,用好茶一斤,炙幹搗碎成末,煎成濃茶一兩盞服用,即使很久的痢疾也適宜。還有大小便不通,用好茶、生芝麻各一撮,細細咀嚼,開水衝下,大小便就暢通了。屢次試驗,立即見效。如果咀嚼不及,搗碎後開水送下。
清代屈擢升《隨見錄》中說:《蘇文忠集》記載有唐憲宗賞賜馬總治療腹瀉、痢疾、腹痛的方子:用生薑帶皮切碎如同粟米大小,用一個大銅錢與草茶等量煎服。元二年(1087),潞國公文彥博得了這種病,用各種藥劑都沒有效果,最後服用此方而得以痊愈。
名人品茗
尋常茶話
汪曾祺
我對茶實在是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燒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不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論什麼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隻好留著煮茶葉蛋。《北京人》裏的江泰認為喝茶隻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陶庵夢憶》記閔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則有點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得茶理”。我不喜歡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論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於是就隻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曾在機關開會,有女同誌嚐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暑期,我的祖父不知怎麼忽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穿堂”的右側有兩間空屋。裏間是佛堂,掛了一幅丁雲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柱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幹菜,幹的棕葉,靠牆有一壇“臭鹵”,麵筋、百葉、筍頭、莧菜秸都放在裏麵臭。臨窗設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裏拿來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做“義”的文體,隻是解釋《論語》的內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義”,已經不記得了。隻記得有一題是“孟子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裏,用一個細瓷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喝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此我知道龍井好喝,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熏陶也有點關係。
後來我到了外麵,有時喝到龍井茶,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鄉有“喝早茶”的習慣,或者叫做“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麥、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幹絲。我們那裏原先沒有煮幹絲,隻有燙幹絲。幹絲在一個敞口的碗裏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裏的佐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幹絲,一絕!
抗日戰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7年,幾乎天天泡茶館。“泡茶館”是西南聯大學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館”,“坐”,本有消磨時間的意思,“泡”則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泡”者,長時間地沉溺於其中也,與“窮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語源。聯大學生在茶館裏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幹什麼的都有,聊天、看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裏讀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曾經徒步旅行了半個中國,讀書甚多,而無所著述,不愛說話。他簡直是“長”在茶館裏。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獨自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裏,一起來就到茶館裏洗臉刷牙。聽說他後來流落到四川,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館裏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裏。文林街後來開了一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花——滇紅、滇綠。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茶味都很厚。滇紅尤其經泡,三開之後,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紅,這也許是我的偏見。當然比斯裏蘭卡的“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不來“利普頓”,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勉強。
我在昆明喝過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茶罐裏,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有烤茶罐賣,猶豫一下,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灶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1946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邨請客。飯後,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隻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金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眼,43年了。靳以、蕭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沒有喝一次功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1947年春,我和幾個在一個中學教書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有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的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裏,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入口香濃,直透髒腑,真是好茶!隻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不虛傳,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這樣的味道。我自此方知道,喝茶,水是至關重要的。
我喝過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龍潭泉水。騎馬到黑龍潭,疾馳之後,下馬到茶館裏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簷外地麵,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咕嘟咕嘟往上冒。井岡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溫泉水滑洗凝脂”並非虛語。井岡山水洗被單,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腦”茶,色味俱發,不知道水裏含了什麼物質。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沒有喝出什麼道理。濟南號稱泉城,但泉水隻能供觀賞,以之泡茶,不覺得有什麼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鹽城。鹽城真是“鹽城”,水是鹹的,中產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裏,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堿,牡丹喜堿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茶沒法喝。不論是青茶、綠茶,沏出來一會和就變成紅茶了,顏色深如醬油,入口鹹澀。由菏澤往梁山。住進招待所後,第一件事便是趕緊用不帶堿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這一天才舒服。無論貧富,皆如此。1948年我在午門曆史博物館工作。館裏有幾位看守員,歲數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後,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後輪流用水氽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裏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
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隻有花茶才算是茶(北京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葉花”)。我不太喜歡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上幾口,一轉臉,服務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許隻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頓”的,難怪那位服務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裏,以為老先生已經喝完了,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