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巴沁格道:“啟王爺,那可能是和尚故意布下疑陣,不然的話,就是手下留了分寸。”
沙無赦奇怪的道:“怎麼講?”
巴沁格道:“小人在三拔人出事之後,不得已親自盯著他,想不到……想不到隻跟了三百尺左右,就被他溜掉了。”
沙無赦道:“本族有一定的驛站,他若錯了驛站,一定會橫死在大漠,他一定溜不掉的!”
“是!”巴沁格朗聲一應,又道:“一連七天,每天在驛站出發,小的都看見他,隻是,追蹤了三五百尺,就看不見他的影子。”
“有這等事?”
沙無赦不由麵罩疑雲,有些感到怪異。
因為,巴沁格是族中的勇士,也是一個“飛毛腿”的總報頭目,派在回漢交界的武威張掖。
他不但是武、張兩地回人總管,也是專責監管回人入漢、漢人入回的總負責人,腳底下的快,在回族中數一數二,做事,更是精明幹練。
巴沁格見主子沉吟不語,急忙撲地跪倒,行起大禮來,雙手向前伏地朗聲道:“小的無能,願受我族族規處罰!”
沙無赦尚未回答。
“阿彌陀佛!”
一聲清朗的佛號,宛如午夜洪鍾,響徹入雲。
在場之人全都霍然而驚。
連沉穩的沙王爺,也不由愕然發愣。
就在眾人尚未回過意來之際。
一個頭戴草笠,笠前垂著尺五長的遮麵黑紗,看不清麵目,一身淡灰僧袍,黃色紮腳褐褲,多耳方外布鞋,步履踏實的和尚,徐徐沉穩的向香案前走來。
沙無赦雙手平伸,止住手下抽刀的勢子,插腰嶽立,原地不動。
這種臨危不亂的冷靜,隻有“探花”沙無赦才能有這份定力。
那和尚僧袍飄飄,到了香案前丈餘之處,右手數著念珠,左手打著問訊:“阿彌陀佛,沙王爺,恕小僧魯奔了。”
沙無赦略微一愣,心想:“好熟悉的口音。”
他心念雖動,表麵上毫不著相,十分開朗的道:“大師太謙了,遠從中土,前來宏揚佛法,教化我回族子民,本王十分歡迎。”
“不!”那和尚卻連口否認,接著道:“貧僧前來回疆,並不是為了宏揚佛法,沙王爺不必過獎!”
沙無赦淡淡一笑道:“哦!大師的目的……”
和尚揚聲道:“拜訪故舊。”
“更妙。”沙無赦灑脫的道:“我族原來有大師的故交,敢問大師法號怎麼稱呼?故交又是何人?”
那和尚聞言,也嶽立不動,高誦了聲佛號:“阿彌陀佛!貧僧佛名‘無我’,故舊就是王爺你!”
此言一出,沙無赦不由駭然而驚,
他急忙走出香案,趨前幾步,伸出雙臂,十分誠摯的朗聲道:“原來是少莊主司馬駿兄,一別十年,想不到還記得沙某。”
無我打個問訊道:“司馬駿已成過去的孽障,無我兩字已經說明。”
沙無赦忙道:“回疆雖是化外,待客仍然以禮,請到帳中一敘,別後渴念!”
無我冷漠的道:“這就不需了。”
沙無赦道:“少莊……哦,大師何必見外,再說,回疆大漠茫茫,既無客舍,也無族邸,可沒有中土方便,遠來客旅,我族一樣款待。”
他不等無我回話,轉首對手下人道:“神篷設宴,這位大師是本王好友。”
無我打量著不能再行推卻。
事實上,回疆一片沙漠,行旅除了自備飲水乾糧之外,大都寄宿回人帳篷,即使露宿也要自備帳幕,升起營火。
原因是,沙漠之中,入夜酷寒,日間與夜間的溫度有天壤之別。
這時——
兩側的護衛已忙著收拾起香案,有的忙著置辦酒宴,撥熾帳篷內的火爐。
“請!”
沙無赦先前本來要上前擁抱,握著無我的手,同步進帳。
但是,他乃聰明絕頂反應快捷之人,已發現無我肩頭微動,有縮手退後的架式,故而倒讓半步,單掌肅客。
無我略一點頭,語氣依舊冷漠的道:“王爺待故人如此,貧僧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哈哈……”
沙無赦爽朗的一笑道:“這是十年來首度有故人來訪,當然是回疆的上賓!”
帳篷內牛油火把高燒,剝剝喘喘直響,一個極大的銅鼎,吐著熊熊的火舌,溫暖如春。
銅火爐左右各安有一個坐位,分列著回疆難得一見的檀木太師椅,鋪著兩張烏黑發亮的熊皮。
太師椅前,卻是藤編的架桌,上麵大壺的羊酪,生烤的牛肉。
無我入座之後,口誦佛號道:“大施主,貧僧十年未沾腥味,實在無福消受。”
“哎呀!”
沙無赦不由失聲的叫了起來,回頭向身後的侍女吩咐道:“大師茹素,快,快換齋味來!”
侍女等連忙撤去牛肉羊酪。
另外,也真快,已有兩個侍女,捧出一小藤籃春蓮雪梨,還有大拇指大小的紫晶晶葡萄,還加上白麵饅頭,一小缽艾蕪清湯。
沙無赦拱手道:“大師,你我乃是故友,雖得相會,容我以湯代酒,聊表沙某一點敬忱。”
說著,一大缽羊酪,仰臉一飲而盡。
無我和尚隨手拈起一個白麵饅頭,三口兩口吞了下去,也舉起缽子吸了兩口,才道:“王爺當年英俊挺拔,幾度進入中原,豪名遍及宇內,欽點探花,文采風流,武功卓絕,今日統領全疆,南麵襲爵,男子漢、大丈夫,可謂實至名歸!”
他侃侃而談,語意似甚誠摯。
沙無赦聞言,輕聲一笑道:“少莊……哦,我又忘了,大師,四大公子以你為首,而今,超凡入聖,真乃是宿有慧根,令我羨煞。”
無我和尚忽然提高了嗓門道:“四大皆空,虛為無我,貧僧對當年一派荒唐,除了一件事之外,幾乎完全忘卻,都不在念中了。”
沙無赦道:“哦,那一件事致使大師念念不忘,沙某可得聞乎?”
無我和尚道:“當然,而且貧僧就因要與王爺說明而來!”
沙無赦色然而喜道:“噢!願聞其詳!”
不料——
無我和尚挺胸晃垂在眼前的黑紗,語意十分肅殺的道:“你沙王爺對貧僧的諸多照拂,就是貧僧壓在心中十年難忘的事!”
此言一出,沙無赦不由身子一震。
因為,無我的語意雖然平靜,但隱隱中含著無限殺機,滿腔怒火,分明是抑壓在內心足足十年的一股怨懟之氣,要在言語之中泄散出來。
這是來意不善。
沙無赦故做不知的道:“大師,你是說笑話,當年沙某浪跡中原,多蒙一十三省各路俠義擔代,至今感激不盡……”
“阿彌陀佛!”無我和尚又恢複了平靜,但鼻孔中冷哼道:“貧僧費了十年功夫,想要忘記過去所有的一切,對於名利二字,幸而已無感受,隻是你沙王爺的影子,始終沒能夠抹煞!”
“這……”
沙無赦一時不知如何插口。
無我又道:“洛陽的相逼、暗香穀的難堪,超過了貧僧忍耐的極限,彰德府昆侖派那檔羞辱,貧僧想忘而不能忘,不但日夜難以拋開,甚至令貧僧的入定功夫,也因此而不能安然……”
沙無赦隻好道:“當年之事,你我都有些意氣用事,原因是彼此血氣方剛。”
無我和尚道:“不瞞沙王爺說,貧僧對七情六欲,皆拋得開,隻是你我之間的陰影,抹不掉、趕不走,今天,千裏迢迢來到回疆……”
沙無赦深恐他說出“絕話”來。
於是忙攔住他的話頭,哈哈而笑道:“大師,沙某再敬你……”
“沙王爺!”
無我和尚毫不遲滯,搶著道:“事實的確如此,貧僧內心的痛苦必須有個了結!”
他的意思十分明白,沙無赦覺著當麵的無我和尚,實在沒能忘我,依舊是當年的司馬駿,擔心重陷江湖的泥沼之中。
原因是,今日的沙無赦,已經不是十年前“探花”的自由之身,而是回疆的王爺,整個回族大事,集中在一人身上,不能再似當年可以漫遊武林,傲嘯江湖。
故而,他笑嘻嘻的道:“沙某對當年的一些作為,實在悔之莫及,尚請大師海涵!”
無我隻是冷笑聲道:“哼!貧僧心中這個結若不解開,連修持也修不下去,所以,特地前來,與沙王爺作個了斷。”
“貧僧也許會有‘兵解’的宿命,願意在王爺的紫玉橫笛之下,得一個解脫,這副臭皮囊交給王爺,但求王爺指一塊七尺之地給貧僧!”
一片殺氣騰騰,充滿仇視的話,被無我和尚說得平平談談,仿佛談天一般。
沙無赦暗忖:“看來司馬駿的定力,必然高人一等,換了一般尋仇找岔的人,必然已暴跳如雷,怒吼連聲,臉紅脖子粗的振臂而起了。”
想著,也按捺下性子道:“大師,你不是當年的司馬駿,我也邁入中年,不必再想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難!難!難!”
無我和尚一連說了三個“難”字,人已緩緩站了起來,雙手合什道:“多謝賜齋,貧僧在東北三十裏處,一處回風穀候駕,希望三更月壓天山之時見麵,阿彌陀佛!”
佛號未落,無我的人已到了帳篷門口。
“大師,大……”
沙無赦口中喊著,而無我灰色僧袍飄飄,已遠去十丈之外,好快的身法。
沙無赦悵然若失。
身後,圍在他四周的回族勇士,個個摩拳擦掌,吱吱喳喳的議論紛紛。
其中一個小頭目,趨前低聲道:“啟王爺,帶多少人去?”
沙無赦默默無言,一麵插手,一麵擺頭。
那護衛頭目又恭謹的道:“王爺,這和尚來意不善,不能不防著點兒。”
沙無赦幽然一歎,神情黯然。
那不識趣的小頭目,仍然一派忠心耿耿的道:“王爺的意思是……”
沙無赦猛的回身,大聲吼道:“我的意思是要你閉上嘴!”
他大踏步走向後帳,頭也沒回。
一眾護衛全都愣住了。
他們從來沒見到過王爺這麼暴躁過,也沒有發這麼大的火。
回風穀。
回風穀是大漠中特殊的地方。
四周都是高不可仰的積沙,比大山還要高,大沙山的中心,像是一個深潭,一個沒有水的深淵。
在沙漠之中,這叫作回風口,像是“台風眼”。
四下的朔風,沿著四周的沙堆,夾著無比的力量,快速的刮下來,因為沒有“出路”,形成一股回旋的衝激。
在大漠中,此乃是一種險惡的地形。
一般人若是不幸誤入回風穀,隻消片刻時辰,像被龍卷風吹卷的落葉,落個粉身碎骨支離破碎,連血肉都看不到。
無我和尚約沙無赦在回風穀見麵,就是一種最大的挑戰。
進入回風穀,就是常人辦不到的一件事。
在大漠的無數的回風穀之中,無我和尚所指的回風穀,距離“綠宮”,近在三十裏左右,乃是最險惡的一個,沙無赦當然知道。
沙無赦生於回疆,長於大漠,對於回風穀當然一清二楚,也能適應。
他所以愁眉不展,並不是懼怕回風穀的凶險,而是相隔十年之久,出乎意料的,司馬駿還沒能忘記當年的一些梁子。
他千裏迢迢的來到回疆,不惜以兵刃相見,要了結這段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