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逝而去。
已經是二更天了。
沙無赦一身勁裝,插好了紫玉橫笛,掀開帳幕。
“參見王爺!”
不料幕外齊集了近百的勇士,每人左手一個燃得熊熊的火把,右手一柄在火光之下閃閃發光的鋒利回刀。
一見沙無赦出來,齊聲行禮,眾口一詞的高呼。
沙無赦不由眉頭一皺,沉聲道:“這是誰的主意?”
護衛的頭目跨前一步,恭聲道:“屬下……”
沒等他說下去,沙無赦怒衝衝的道:“你是回疆的王爺?”
小頭目忙道:“小的該死!”
沙無赦尚未來得及發話。
百餘勇士齊聲道:“保護王爺,是我等份內之事!”
沙無赦不由一聲歎息道:“唉!你們的一片忠心,本王知道,今晚之事,並非回、漢之爭,乃是本王與那和尚的個人恩怨,他與我單挑獨鬥,更是武林中的規矩,你們誰也不能插手。”
眾人麵麵相覷。
沙無赦揮揮手道:“各回營帳!”
那小頭目勉強的回話道:“王爺與那壞和尚交手,我等有信心一定會勝,我們壯壯聲勢,不插手也就是了。”
“對……對……”
百餘人眾口一詞,叫得轟雷般響。
沙無赦甚為感動。
但是,他不要“聲勢”,尤其不願刺激無我和尚。
因此,他雙手高舉,朗聲道:“四更之後,如果我尚未回到綠宮,你們可以去回風穀探看,本王心意已決,有誰膽敢在四更之前去到回風穀,按叛逆不道處罰,本王言出如山,絕不寬貸!”
說完,一個起勢,人已從一眾武士的頭頂掠過,勁風帶動百十個火把的火苗,“呼”的一聲,像被野風猛然一吹似的。
三十裏,常人也要個把時辰。
而沙無赦展輕功而行,那消片刻。
高可千仞的回風穀,高如天齊。
一鉤殘月,像是斜掛在沙山一角,夜風掠梢而過。
沙無赦凝聚真氣,沿著不住緩緩下瀉的浮沙,一連幾個起落,已到了順風南邊的尖沙堆頂。
黑壓壓的,像無底的深淵,看不出究竟有多深。
他凝神將全身精氣運聚雙目。
這才看見,就在不超過十丈大小的穀底,一個小小的灰影,無我和尚跌膝盤坐,細細地,數不清的沙浪,旋轉著刷向穀底。
沙無赦不由暗忖:“司馬駿的功力,似乎比十年前進境了許多。”
月牙,又向沙山下墜落不少。
距離所約的三更已到。
沙無赦奮臂振身,順著風勢,提氣向穀底滑去。
說是“滑”去,半點不假。
在這種罕見的情形之下,力道必須要恰到好處。
全不著力,雖然身如落絮飛花,但是,完全失去下沉的功能,隻有在旋風中打轉,何時能到穀底,那就難以預料了。
若是沉力下墜,皮肉之軀,斷難與強勁風力抗衡,說不定幾個旋轉,人已被活生生的拆散。
沙無赦對大漠旋沙,並不陌生。
因此,順著風勢,毫不困難的已落實在穀底,一式千斤墜,立樁嶽立在無我和尚三丈左右。
“阿彌陀佛!”
無我和尚淡然的口誦佛號道:“王爺真是信人也,貧僧也是剛到。”
沙無赦拱手道:“大漠風沙遮天,怨我勁裝赴約。”
無我和尚似乎微微一笑,然後道:“失去光明之人,對這些就毫無考究了。”
他說完之後,雙手突然將始終沒取下來的竹笠麵紗揭去,人也站了起來。
十年前,司馬駿乃是翩翩佳公子,武陵年少,英俊挺拔,玉樹臨風,尤其因武功修為不凡,雙目炯炯有神,令人不敢*視。
而今——
左眼白多黑少,向外翻於泛紅的眼皮之外,十分刺眼。
右邊,連白眼珠也看不到了,隻是一個黑黑的凹下去很深的窟窿。
沙無赦不由深深的歎了一口氣,道:“唉!大師,滄海桑田信不我欺,回溯十年前……”
“阿彌陀佛!”
無我的佛號聲提高不少,意在攔住沙無赦的話,然後才平淡的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家人既忘了過去,也沒有未來。”
“好。”沙無赦急忙抓住無我的話,搶上三步,快如狡兔的到了無我的身畔。
無我和尚是有恃無恐或是鎮定功夫已到機峰?
他竟然半點也不動彈,原地嶽立,灰色僧袍衣角,被風沙吹得振動不已。
事實上,他是心知沙無赦的為人,絕對不會陡然之間出手施襲,所以,他連話也不說一句。
沙無赦既已湊到無我身畔,低聲道:“大師,我們應該坐下來談談,十年來我就夢想著這一天,找一個外人到不了,沒有打擾的地方,與知己對坐談天。”
無我和尚道:“王爺,這地方太好了,沒有比回風穀更清靜的所在,隻可惜……嘿……唉!”
他的語氣不似先前的冷漠。
沙無赦道:“可惜什麼?”
無我道:“可惜貧僧不是你的知己。”
“大師!”沙無赦聞言,似乎情急的叫了起來。
隨後,一隻手輕輕的扣著無我的肩頭,十分誠懇的道:“當年,沙某進入中原,本意是奉了先王之命,學習中土的四維八德,上關衣冠風情民俗,接位後可以用來教化我回胞,育化我回族。”
“哦?”無我有些動容的道:“回族老王的是不凡。”
沙無赦沒有把話岔開,緊接著道:“隻因我稍涉武術,進入中土之後,陷於江湖難以自拔,對先王囑咐日夜未敢惑忘,因此,滿腦子的正義,一腔子的任俠……”
無我和尚道:“這也沒有不對呀!”
沙無赦笑道:“所以才與大師造成許多誤解,使大師十年後還魂縈夢繞,我……唉!後悔莫及。”
一時,無我不由語塞,呐呐的答不出話來。
因為,當年沙無赦有意無意之間,與司馬駿結下了梁子,根本上的原因,就起於司馬長風的野心勃勃所引起。
司馬山莊乃是沒理的一方,司馬駿隻是奉父親之命行事,當時沒有第二個選擇。
事實上,沙無赦與司馬山莊既無深仇,也沒大恨,沒有門派之爭,也沒有什麼利害衝突。
當時,沙無赦一腔正義的心態,是可以理解的,血腥之後,沙無赦遄回大漠,並未從中原取得了什麼。
十年之間,沙無赦也沒有再屆中原。
無我一陣沉默之後,終於道:“貧僧佛緣不深,修為膚淺,常言道: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佛既爭一炷香,我也難放這一口氣。”
沙無赦陪笑道:“大師,除了彼此兵戎相見之外,沙某願意奉命。”
無我忙道:“不,不!討教王爺的武學,乃是貧僧最大的心願!”
沙無赦朗笑道:“我的這幾招,難逃你大師慧眼,擎天劍法,在大師十年潛修之下,一定是越發令人折服了,還說什麼討教二字,哈哈哈!”
他分明是以笑聲來調劑緊張的氣氛,衝淡彼此間心中的芥蒂。
不料——
無我和尚一戰之心甚為堅決。
他遊走幾步,忽然回身,麵對沙無赦,十分平靜,但卻隱含堅決意誌的道:“武家學藝,除了強身自衛之外,免不了要互相切磋,王爺一向爽朗灑脫,為何今晚改了這個瀟灑的性情?”
沙無赦道:“我對大師算是折服可好?”
無我和尚道:“貧僧雖然魯鈍,還不願王爺過分的關懷,也許,你是因為我雙目失明,既同情又憐憫,貧僧如何能以接受厚愛呢?
請!”
他忽的一抖寬大衣袖,探手由衣襟裏麵抽出了一支劍來。
沙無赦一見,不由道:“噫?大師,你手中這柄劍……”
他一臉驚異之色,雙目盯視在無我手中的那支劍上,一眨也不眨。
原來——
無我手中所執,並不是他以前所用的擎天劍。
好劍,長不過一尺七寸,寬如蒜葉。
劍身上閃放出五彩繽紛的光芒,原來斑斑點點,好像一支雜鐵碎銅拚湊而成的,卻是那支劍柄、護手以後,與普通的劍是否相同,由於握在無我的手中,看不出端倪。
沙無赦對這柄古色異樣的劍,搜盡枯腸,也想不起是何出處,想的十分出神。
無我和尚見沙無赦久久不言不語,立刻悟出其中道理,他十分平靜的道:“沙王爺,你想是在打量貧僧手裏的這把劍?”
沙無赦道:“大師,你的雙目雖然失明,你的心卻明亮得很。”
無我和尚似笑非笑的道:“沙王爺,聽說過‘冷金風雷劍’嗎?”
沙無赦不由大吃一驚。
因為“冷金風雷劍”,乃是上古奇物,據說是黃帝破蚩尤時所留下的唯一遺物。
又傳說,這柄“冷金風雷劍”,原本是大鏊旗上的旗矛,經過戰國的煉劍高人,曆時一甲子,才把旗矛煉成了一柄較短的劍。
當時煉劍的劍士,以烈火、奇寒,對重方法,熬之以火,浸之以寒,六十寒暑,將那旗矛置之烈焰鍛煉,埋於冰層腐蝕,才將劍煉成。
隻是,劍成之日,那煉劍之士,心血耗盡,陪著劍受盡了烈火的煎熬、奇寒的侵襲,加上心血用盡,精氣神三寶崩潰,得了一個劍成人亡的悲慘下場。
秦贏無道,收羅天下銅鐵,鑄成十二金人,民間珍惜銅鐵,隻有向入土的古墓荒墳尋找。
西隴有一武士,偶而得到這柄利器,因劍身如同寒冰,酷冷入骨,使用起來,隱隱有風雷之聲,因此,命名為“冷金風雷劍”。
八十年前,威懾江湖的“血魔”,就是這柄劍的主人。
但是,“血魔”很少使用,因為“血魔秘籍”的武功,已足以使八大門派黑白兩道為之喪膽。
誰也不知道“冷金風雷劍”究竟是什麼樣子。
等到八大門派聯手鬥血魔之時,“血魔”未來得及取劍,已在亂軍中遭了毒手,事後,雖有人想追問“冷金風雷劍”的下落,怎奈“血魔”是死無對證,活著的,誰願意又因此劍結仇招怨。
原來,“冷金風雷劍”是司馬長風弄到手。
而司馬長風的“笏”,一則也是利器,二來比“冷金風雷劍”
稱手,所以也從來沒有使用。
這柄武器中最古的神器,就落到司馬駿——無我和尚手中。
無我和尚使用長劍,是從自幼練劍時起,習慣上不易改用隻有一尺七寸的短劍,是以平日從未使用。
而今,古劍出手,又報出劍名,怎不使沙無赦乍聞之下大吃一驚呢?
他心中雖然如同雷震,口中卻故做平靜的道:“大師劍法已是出神入化,這名劍俠僧,當之無愧。”
無我和尚不由“嗤”的一笑,道:“沙王爺,貧僧絕不使這把劍,請沙王爺盡管放心。”
言外之意,就是不會依恃著“冷金風雷劍”的削鐵如泥硬削對方的兵刃,而要以劍法取勝。
沙無赦怎會聽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朗聲道:“沙某也不在乎,因為沙某的紫玉橫笛,也有它堅逾純鋼的長處。”
無我道:“那就更加妙了,沙王爺,請吧!”
沙無赦忙道:“怎奈我再三思索,找不出你我一個跳出三界的人和一個邊陲化外的人,為什麼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
不料——
無我和尚道:“就算是練功的考驗吧!”
他說著,手中的“冷金風雷劍”己微微上揚,腳下也略微移動一下。
這場龍爭虎鬥,似乎難以避免。
沙無赦悄悄的摸了下腰際的紫玉橫笛道:“大師意思如此堅決,沙某真的打心眼裏一百個不願意,看來也是莫可奈何了。”
“貧僧有僭了!”
無我的話音甫落,人已一個旋風式,寬大的僧衣飄動,畫起一道金晃的圈子,好似月暈一般,比月暈還要耀目生輝。
上古神器,果然不同凡響。
沙無赦眼見事情已無緩和餘地,而且對方已經亮招,也隻有順手抽出紫玉橫笛,虛置胸前。
他要看看無我的起勢。
無我的一旋之勢,快若驚虹,金劍所留的光圈,依然隱隱約約的圍在他的四周,他的人,反而靜如山嶽的紋風不動。
最怪的是那柄劍,原本長可尺七,此時看來,卻比三尺龍泉還似乎長了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