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懲罰(1 / 3)

Chapter 7 懲罰

楔子

學校裏每個和李誌立說過話的人都知道,李誌立有個很壞的後母。就像童話故事裏說的那樣,冬天不給厚衣服,夏天不讓乘涼。這個後母是在李誌立十二歲的時候被他爸娶回來的,年輕貌美,學識極高。李誌立的媽媽在他九歲的時候死了。他爸爸遵守對女方家的承諾,為他媽媽守了三年,三年時間一過,還沒等李誌立緩過氣,新媽媽就進門了。李誌立還記得他爸爸娶媳婦的那天,家裏麵熱熱鬧鬧的,親戚朋友請了很多桌。他一個小孩走進喜宴大廳,一眼望過去,全是大人們來回奔走的腿還有數不盡的桌子。每個人都顯得如此興奮愉悅,除了李誌立。李誌立在喜宴大廳裏跌跌撞撞地走,一邊走一邊找他爸。他爸和新媽媽的家人坐在一起,談笑風生。他過去,他爸爸指著他說,這是我兒子。李誌立明顯地看見那些大人們的眼裏露出對他的不滿神色。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1

男人的腳步很沉。奔走了一天,什麼都沒有找到。他拖著倦怠的身子回了家,家裏冷冰冰的,那孩子不在,也許出去找同學玩了。老婆也不在,那天的架吵得太厲害,她收拾東西回了娘家。最關鍵的是,她也不在。她能去哪了呢?男人煩躁地點了支煙抽上,吐出來一口,煙霧將他的存在襯托得稀薄。太陽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下山了,最後一絲餘暉穿透窗戶來到他跟前,在他的麵前掙紮爬行,在與他相隔幾寸的地方陡然消失,最終還是沒能攀附上他的雙腳。那場景就像脫色的照片一樣了無新意,徒留傷感。他將煙摁滅在煙灰缸裏,倒頭睡在沙發上,揉著脹痛的太陽穴,心裏暗自尋思著她還能去的,他們共同知道的地方。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腳步聲。他轉頭去看,自己進屋時忘了關上大門,現在那孩子就站在門口,表情呆滯地看著他。“爸爸……”那孩子的音調有些顫抖,渾身濕淋淋的,像是剛從水裏撈起來一樣。“嗯?”他覺得很累,沒有太多心思再去理會兒子的事情,隻是不鹹不淡地應了聲。兒子慢慢進來,走到他跟前。他明顯發現兒子正在發著顫,一雙眼睜得圓鼓鼓的,沒有焦距。他伸出手,揉著兒子的頭發,兒子開口。“爸爸——我們找到她了,她就在學校裏……”兒子的這一句話猛地把他從無限的沉思中拉回了現實。

2

小吳老師躊躇滿誌地來到學校。她今年才從大學畢業,被任命為這所貴族初中某個班級的班主任,教語文。這份工作得來不易,競爭激烈,明搶暗奪,小吳老師在十幾個人裏脫穎而出,被校長選中。今天是她當上老師的第一天。來到班上,下麵齊刷刷地坐滿了孩子。才上初中的孩子,臉上還帶著未脫去稚氣和一點有錢人家的孩子那種帶點算計的小小的狡猾。簡短的自我介紹之後,小吳老師翻開點名簿點名。“孫逸純。”“到!”“劉波。”“到!”“黃慶明。”“到!”“李誌立。”沒有人回答。小吳老師拉高一點聲音,再喊了一次。“李誌立同學?”下麵還是沒有聲音。小吳老師奇怪地抬起頭來巡視了一圈,目光落在教室最後的角落上,那裏有一個空著的座位。“李誌立同學沒有來嗎?”她問。過了會兒,班長舉起手,站起來。“老師,李誌立可能……又被打了。”那是小吳老師第一次聽到有關李誌立的事情。“你上課的時候說的李誌立被打——是什麼意思?”下課後,小吳老師把班長拉到一邊偷偷地問。班長歪著頭看她,想了會兒,才壓低了聲音回答。“老師你不知道嗎,李誌立在家裏天天被他的後媽打,經常飯也不給吃,還不讓來上學,很可憐的。”“什麼?”小吳老師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年代居然還存在著後母欺負後子的事情。“那他爸爸呢?”“他爸爸工作忙,經常不在家,在家也不管他。”班長癟癟嘴,想了會兒又開口,“我們去過他家,他爸爸一點也不喜歡他,他爸爸比較向著他後媽。”小吳老師皺起眉頭,來工作之初她在心裏為自己的未來譜過一張藍圖。全班的孩子圍著她,她盡心盡力把他們送上高中,日後在街頭遇見,孩子們會尊敬地喊她一聲“小吳老師”,甚至是學生的孩子,學生孩子的孩子。“你知道李誌立的親生媽媽在哪裏嗎?”“死了。”班長隻是一愣,繼而用一種冷淡的語氣回答她,“李誌立說他媽媽是意外死亡。”班長停頓了會兒,忽然歪著頭看著小吳老師,“老師,什麼是意外死亡啊?”小吳老師沒有回答她,揮揮手,讓她出去了。她決定今晚去李誌立家裏進行一次家訪。

3

這天晚上,小吳老師按照學生公共信息上的地址,來到了李誌立的家門口。他家很大,獨門獨院,獨立別墅。這不奇怪,能來他們學校上學的孩子,家裏總是非富即貴的。小吳老師按響了門鈴,來應門的是李家的保姆。小吳老師跟著她進去,坐在客廳裏喝茶。喝到一半,她忽然覺得身後有人在看她。她猛地轉過頭去,陰影裏,在掛著那幅巨大畫卷的牆邊角落,悄悄探出了一顆腦袋。小吳老師轉過身,對那顆腦袋招招手。“你是,李誌立同學嗎?”那個孩子將自己整個人隱藏在黑暗中,看見她招手,有些猶豫,剛想要過來,忽然小吳老師身後傳來個聲音。“您好,我是這家的女主人,我姓楊。”小吳老師轉過去看,一個高挑漂亮的女人站在她身後,微笑著對她伸出手,一臉精明能幹的樣子。小吳老師忙站起身跟她握手,自我介紹後,等她再轉回身,牆角站著的那個孩子已經不見了。小吳老師回想起白天班長說的話,她覺得長成這樣的女人,總是比較危險的。兩個人坐在一起喝著茶。“我是李誌立的新班主任,今天是來府上家訪的。”姓楊的女人點點頭,將茶杯放在茶托上,有些抱歉地看著她。“您可能也聽說了,我是這個孩子的後母。他爸爸出差了,要過幾天才回來。”小吳老師斂下眼。“今天李誌立同學沒有來班上上課,我就是來問問他是不是病了。”那女人微微一愣,像毫不知情似的皺起了眉。“沒去上課嗎?”“嗯,剛才我還看見他好像站在那邊,但現在一眨眼,就不見了。”女人順著小吳老師的手指看過去,牆角那裏空蕩蕩的,一直延伸進走廊的無盡的黑暗中。她歎了口氣,又轉回頭來。“這孩子怕生,不喜歡說話。也不親近我,沒辦法,我終究不是他的親生母親。”小吳老師抿了抿唇,不置可否。“那能把李誌立同學叫過來一下嗎?我想問問他今天的事情,然後給他補補功課。”女人點了個頭,叫來保姆吩咐了兩句。保姆往李誌立的房間走去,小吳老師又抿了口茶。過了會兒,李誌立的腦袋再次出現在牆角處。不過來,也不離開,就那麼抓著牆麵,探出半個頭,悄悄地看著這邊。小吳老師露出笑容對著他招手,那孩子卻往後退了一步,不肯上前。姓楊的女人顯得有些急躁,皺起眉提高了聲音。“李誌立,老師讓你過來,你還躲在那裏幹什麼?”小吳老師心裏冒出一個疙瘩。姓楊的女人聲音裏有一種不耐煩的感覺,連名帶姓地呼喝,沒有一點該有的親密。李誌立聽她這麼一喊,身子明顯地打了個哆嗦,慢吞吞地從牆角走出來,挨過去。小吳老師對著他笑,他怯生生地靠近,開口喊了聲老師。她上下打量他,姓楊的女人起身說了你們慢慢談,走回了樓上。李誌立一直盯著那女人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轉角,眼睛裏一閃而逝了點什麼。“李誌立,為什麼不來上課?”小吳老師拉著他的手問。那孩子出奇地瘦弱,鎖骨分明。頭發留得很長,遮著眼睛,整個人小小的被包在極大的外衣裏。聽她這麼一問,那孩子明顯地打了個哆嗦。“我生病了……”小吳老師皺起眉看他。“生病了要給老師請假才能在家裏休息,不然就是曠課。”李誌立“哦”了聲,眼神遊移著,時不時瞥向樓上女人的房間。小吳老師看他這樣,心裏一軟,語氣也跟著淡下來。“我今天找你的同學了解了一些情況,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沒跟老師說?”李誌立的眼神拉回來,拚命地搖著頭。“沒有沒有,老師,我隻是生病了。我以後不曠課了。”小吳老師拉著他的手,兩人靠得更近了些。她拍拍李誌立的頭。“你有什麼事情要跟老師說,也許老師能夠幫你。”“我沒有……”李誌立壓低了聲音,將頭低下去。那一刻,小吳老師看見了從他領口中透出的,印在脖子上一塊青紫的痕跡。那是人的手指的痕跡。

4

從此以後,小吳老師對李誌立總是特別照顧。她盡量露出溫和的笑容麵對李誌立,鼓勵他多與同學交往,並且旁敲側擊地詢問他家裏的事情。李誌立是個聽話的小孩,問一說一。可每當小吳老師提起他家中的事情,李誌立總是慌亂地打住話頭,再問,就一個勁低著頭,什麼也不說出來。但即使他不說,小吳老師也總能從他身上這樣或者那樣沒有遮掩的地方看到那些青一塊紫一塊的痕跡。有的時候是手掐的,有的時候是用別的東西打的。姓楊的女人的形象一直盤旋在小吳老師腦海裏,合著李誌立可憐兮兮的樣子,怎麼也沒法變淡。後來小吳老師摸到了規律,李誌立每次被打以後,總會躲在學校後麵那棟快要拆除的老教學樓下麵。幾次去找他,遠遠看著他一個人背對夕陽蹲在那裏不知道琢磨些什麼時,小吳老師的心裏總是揪得緊,也越來越討厭那個虐待他的女人。班上同學漸漸和小吳老師混熟,大膽的幾個見她沒什麼脾氣,也不再像開始那樣畢恭畢敬。她多了個吳姐的綽號,那群孩子像是挺喜歡她,下了課也不出去,圍在她身邊問她的私事。“老師,你有男朋友了嗎?”“吳姐,你男朋友帥不帥啊?”“對啊,他多大了?也是老師嗎?”被這些問題問得頭痛,小吳老師掙脫出來,有些吃不消這些人小鬼大的小家夥們。“哪,老師沒有男朋友。”這幾年光顧著學業和工作,根本沒有時間談戀愛。奢侈的感情總是以富裕的物質作為基礎,小吳老師一直深知生活的艱辛。班上的孩子見她這樣,失望地散開。但過不了多久,又會聚在一起重新換個話題發問。“小吳老師,你家住哪裏啊?”“你是跟你爸媽一起住嗎?”小吳老師看著這些家境寬裕的富二代或者富三代們歎氣。“我家不住這邊,住得很遠,我一個人過來的。還有,我家裏隻有媽媽。”“那你爸爸呢?”“我爸爸……走了。”場麵靜了會兒,忽然一個很小的聲音響起來。“小吳老師,走了就是死了嗎?”小吳老師抬起頭。李誌立站在一群同學中後方的位置上,身影單薄,雙肩微耷,像是隨時會被擠出去一樣。他這話問出來,全班都安靜了,一雙雙眼睛盯著小吳老師看,看得她身上毛蹭蹭的。“不是死了,就是走了,離開了。”和別的女人一起,讓母親吃了大半輩子的苦。“好奇怪,我爸爸也說我媽媽走了,但我媽媽哪也沒去,她死了,我看著他們把她給燒了的。”“啊啊,對,我們也看見的。”“哪,火真厲害。”“嗯嗯……”小吳老師咋舌,有些說不出話地看著這些群互相唧唧喳喳討論著的孩子。這樣嚴肅的話題一旦進入熱鬧的討論圈子,總讓人感覺有些不倫不類。李誌立聽著他們的話頓了頓,笑起來,“走了就是死了,回不來了。小吳老師,你爸爸也是這樣嗎?”“我爸爸……”小吳老師止住了話頭,她沒有把握回答這個問題。李誌立沒有參與同學們關於死亡的討論,他依舊歪著腦袋看著小吳老師,衣服包得很嚴,高領,把皮膚層層裹住。但小吳老師還是看見了他拚命藏在身後的,手上的那塊新增的傷痕。

5

第一次見到李誌立的爸爸,是在一次家長會上。李誌立沒有跟著來,李先生西裝革履,打扮入時,坐在第三排靠右的位置上。本來學校要求學生和家長一起開家長會,可李先生在家長會開始之前便找到小吳老師,告訴她李誌立今天生病,來不了了。說實話,第一次和李先生的會麵讓小吳老師產生一種被壓抑的感覺。那人身上散發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不苟言笑,神情嚴肅,很容易讓人產生畏懼的心理。可對於很早就失去了父親的小吳老師而言,這些帶有壓迫的氣質又具有某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言而總之,小吳老師從見李先生的第一眼起,就喜歡上他了。這樣的心情讓她陷入一種自我厭惡卻又無法自拔的矛盾中,以至於在家長會的途中頻頻出錯,不能控製地一直往李先生的方向瞥。挨到會議結束,家長們離開,小吳老師大著膽子上去攔住李先生,要求進行一次家訪。而讓她欣喜的是,李先生沒有絲毫猶豫地一口答應了下來。家訪日前夜,小吳老師在鏡子前將所有衣服試了一遍,自我陶醉,設想著見麵後該說該做的事情。一切準備就緒,午夜兩點。小吳老師匆匆地敷臉睡覺,這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來到李誌立家裏,李誌立和那個後母都不在,隻有李先生一個人在書房裏看書。保姆領著小吳老師進了書房,端來茶水,李先生抬起頭透過鏡片盯著她,她忽然有些緊張,絞著自己的衣邊。“李先生,誌立同學身體好點了嗎?”去掉了姓氏,有意無意將關係拉得親近。小吳老師一邊唾棄自己的小心思,一邊觀察著李先生的反應。“好多了,今天一早就和同學出去玩了。”李先生一直繃著的臉色舒緩,將眼鏡取下來放在桌上,起身走到小吳老師身邊坐下。“我經常不在家,都是他媽媽管他學習。這孩子又不喜歡和人親近,但我聽他說過幾次吳老師的名字,還真是有勞吳老師操心了。”“沒沒,誌立這孩子挺聽話的,也很努力。”小吳老師心慌地捧著茶杯喝了口水,偷眼打量著李先生。李先生揉揉額,歎了口氣。“他媽媽死得早,我工作忙也沒時間管他,後來也不知道這孩子怎麼就疏遠我了。”“誌立的性格有點內向,比較害羞,其實他還跟我說過你的事情。”“哦,他怎麼說?”李先生來了興趣,抬起頭直視著小吳老師。“說你很厲害又能幹,工作特別忙什麼的,以後長大也要做你這樣的人。”撒個小謊不足為過,父母總是希望自己成為孩子眼中無所不能的超人。李先生笑起來,帶著點不好意思的感覺摸摸後腦。“這孩子還真是……不是你今天告訴我,我還以為他討厭我。”“討厭,怎麼會?”李先生一頓,像是發覺自己說漏了嘴一樣,搖搖頭,有點生硬地岔開這個話題。“剛結婚的時候,我還經常在家。但現在也許是日子久了,我也忙,就全國到處飛,留他們兩個人,誌立的性格說起來也是我的責任。”“誌立學習很棒,班裏的孩子都服他。”“可惜就是太害羞了,不願意和人多交往。”“也許是有別的原因呢……”小吳老師沉吟了會兒,心裏激烈鬥爭著是否要將那些小道消息和自己看到的東西告訴李先生。可沒想到沒等她開口,李先生倒先提起這個話題了。“其實吳老師,你今天來家訪,除了問那小子的身體狀況,也有什麼事情想問我吧?”小吳老師怔住,李先生繼續著。“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家裏的氣氛不大對勁,但我一個大男人,又是再娶,也不好多問什麼引起家庭矛盾。吳老師,那孩子在學校有沒有跟你或者跟同學提過什麼?”小吳老師到嘴的話被拚命咽下去,她猶豫再三,才試著拐彎抹角地提了一兩句。“這個我倒是不清楚,但我覺得誌立可能自己不大注意身體,經常看見他身上有摔傷的痕跡。這個年紀的孩子好奇心重,長身體,摔著哪裏可是一輩子的事情,家長還是應該注意一下的……”一邊說,小吳老師一邊悄悄打量李先生。果不其然,等她說完,李先生的臉色沉下去,過了半天,才帶有深意地點點頭。“我懂了,謝謝你啊,吳老師,我會更加注意的。”過了這個周末,周一開學時,小吳老師一邊回味著和李先生這次公式化的見麵一邊往學校走,走到半路上,忽然身後有人叫她。她轉過身,李誌立抓著書包帶子向著她跑過來,跑到她跟前,氣喘籲籲地彎著腰休息了一陣,然後抬起臉擦了把汗,開口。“小吳老師,我爸爸說想請你哪天到我們家吃飯,算感謝你教我。”“啊,這樣……”小吳老師心裏一跳,臉上還保持著鎮定。“小吳老師,謝謝你。”“為什麼?”“你那天走以後,我爸爸和那個女人狠狠吵了一架,那女人一生氣,回自己娘家去了。”“為什麼謝我?”小吳老師裝作奇怪地看著他,李誌立頓了頓,踮起腳認真地盯著她開口。“小吳老師,你把那女人打我的事情告訴我爸爸了吧?那天晚上他檢查我身上了,回頭就吵架了。我一直不敢說,謝謝你。”“她真的……”“嗯,”李誌立的臉色陰下來,恨恨地開口,“她經常打我,生氣了打,覺得無聊了也打……我恨死她了!真希望我爸爸早點甩掉她!”他如是說道,一邊說,一邊意有所指似的盯著小吳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