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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李先生的邀請時小吳老師覺得有些唐突。她來到李家,和李先生還有李誌立一桌子吃飯,吃到一半,李先生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票,遞給她一張,說是俄羅斯的交響樂團巡演,邀她一起觀看。小吳老師猶豫了半晌不知道該不該接,轉過頭去看著李誌立,李誌立和她對視了一下,又把頭埋下去繼續一聲不響地吃著飯。李先生倒不在意她的顧慮,把票半是硬塞地放到她跟前,囑咐她機會難得,一定不要錯過。於是小吳老師回家考慮了很久,壓下所有的不安,還是答應了下來。她心裏深知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邀請,成人之間很多話不用言語就可表達,李先生的態度誠懇而露骨,和他的人一樣,有一種無法忽視的自信感。小吳老師覺得這也許是她人生中做的最大膽也是從前最鄙視的一件事情。那天和李先生看完音樂會,並肩走出大廳,慢慢在街上閑逛。李先生談論自己的生意、兒子的疏遠,然後談到夫妻之間的不和。主要因素還是集中在李誌立身上。李先生站住了腳步,轉過身看著小吳老師。“吳老師,我其實很早以前就聽人家說起過誌立和她之間的事情,但都當別人嚼舌頭,再加上誌立自己不提,我也沒多往心裏去。那天連你都跟我說了這個事情,我才想起我這個父親有多失職。偷偷給誌立一檢查才發現他身上有很多傷。我和那個女人吵了一架,然後聽她這麼罵誌立才發現我們之間的隔閡不是一天兩天的了。”“她在你麵前罵誌立?怎麼罵的?”小吳老師興起了興趣,李先生苦笑,搖搖頭。“她說誌立這個孩子不簡單,狡猾什麼的,還說這些都是誌立編的,罵著罵著又說我不過是外麵有了女人,想找個借口而已。”“這樣……啊……”小吳老師回想起女人的相貌,早已形成的某種認知讓她並不奇怪那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當時氣得半死,可後來想想,也許她說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什麼?”“她說我外麵有女人——這話也許說對了一半,”李先生認真地看著小吳老師,試探地握住她的手,“另一半,就看你願不願意了。”“我……”父親帶著那女人離開的背影和母親的哭泣在小吳老師的腦海裏激烈滑過,最後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小吳老師抬起頭來,盯著李先生,微笑著說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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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李先生在一起後,問題接踵而至。首先,這件事情不能讓別人知道,尤其是李誌立。李先生倒是很體諒她的顧慮,答應至少在李誌立畢業之前不會公開他們的關係。小吳老師謹慎地選擇不會和熟人們碰見的時間地點去見李先生,也更是關心起李誌立的情況,經常將他帶回家中,以免他再被後母虐待。李誌立明顯地依賴她。以前那些不願說的心事,不願袒露的傷痕都慢慢地展現在她跟前。她從李誌立那裏,知道了那個女人的很多事情。比如有時候那女人打麻將輸了,會用麻將的盒子狠敲李誌立的腦袋。比如有時候李誌立回家晚了,那女人會罰他站在門口,一天不給吃飯。再比如有時候女人和李先生吵架了,等李先生出去,女人會指著李誌立罵他是個禍害。小吳老師還知道了一件事情,李先生在婚前已經和女人定好了條件,結婚以後不要孩子,免得傷害李誌立。說到這些的時候,李誌立總是顯得是非分明。他從不怨恨自己的父親,甚至寬宏大度地告訴小吳老師父親需要一個人來為他操持。他隻是不解為什麼父親會那麼迅速地就找了新的老婆。但他對姓楊的女人的恨卻十分明顯,說到激動的地方,經常會重複一句話,老師,我爸爸要是甩掉她就好了。小吳老師總是對這句話特別敏感。這麼相安無事地過了一個月,在某一天早上,很久沒有曠課的李誌立又無故曠課了。小吳老師一直等到下午放學也沒見他過來,情急之下打通了李先生的電話,接起來的竟是李誌立的後母。小吳老師趕緊掛掉電話後,心裏長了一個疙瘩,那女人回來了,李先生卻沒告訴她。她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家,走到學校門口時突然一眼看見李誌立一個人背靠著牆壁,蹲在校門的陰影裏。她跑過去,彎下腰喊了聲李誌立的名字,李誌立抬起頭,臉上哭得花兮兮的,更重要的是,他的臉上有一塊明顯腫起來的地方。小吳老師把李誌立帶回了家,李誌立不吭聲,由著她給自己擦臉上藥。等一切弄完了,他才忍不住哭起來,說今天後母回家,見父親不在,第一件事情就是抓著他打了一頓,還威脅他如果敢告訴別人,就打得更狠。李誌立說自己實在受不了,就跑了出來,也不敢回去,也不知道父親在哪裏,隻能來找她。小吳老師被他哭得心疼,摟著他安慰了一會兒,李誌立才漸漸小了聲音,把頭抬起來。“老師,你對我真好,如果我爸爸娶的人是你就好了。”小吳老師一愣,趕緊打哈哈把他的話岔開。“小孩子別胡說這種話。”“沒有,我是認真的。”李誌立扁著嘴看她,一臉的稚氣。可看了一會兒,李誌立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忽然又拚命搖起了頭。“不對不對,老師不能嫁給我爸爸,老師是好人。”小吳老師不明白他的意思,趕緊追問他。“為什麼好人就不能嫁給你爸爸?”李誌立扭捏了半晌,看小吳老師實在想要知道,才怯生生地開口。“老師我說了你別告訴別人。”“嗯,你說。”“我爸爸……是殺人犯。”
8
後來李誌立被李先生開車接回去了。但接下來的一整天,小吳老師無法回避地不斷回想著李誌立告訴她的那句話:我爸爸是個殺人犯。那麼可怕的話,從天真的孩子嘴裏說出來,更讓人增添了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李誌立告訴她,自己的親生母親死於一場交通意外。那時候自己才九歲,不大懂事,隻是隱隱約約記得一些片段。母親和他一起過街,紅燈的時候忽然從街角衝出來一輛大車。母親把他推到街邊,來不及躲閃,自己被高高地撞起來,再掉在地上。李誌立舉著手給小吳老師學他母親飛起來的樣子,像一隻蝴蝶一樣。後來李先生報了警,因為事故現場沒有目擊證人或者監控錄像,再加上李誌立描述不清到底是什麼車型,這樁案子就變成了一樁懸案。小吳老師追問李誌立為什麼會懷疑李先生是殺死他母親的幕後真凶,李誌立告訴她,母親死前不久,自己曾經撞見過李先生摟著個女人一起去聽音樂會。李誌立告訴小吳老師,父親最喜歡帶人去聽音樂會,帶他去,帶媽媽去,還帶不同的阿姨去。後來他媽媽知道了李先生的事情,和他大吵一架,李先生氣得要離婚,他媽媽發狠說除非我死了,否則我一定拖死你。結果誓言成了真,她不久之後就真的死了。李誌立還告訴她,其實自己那天看見了卡車司機的樣子,他一輩子都記得那張臉,因為後來,在媽媽的葬禮結束後,他一個人跑出去找父親時,看見父親和那個卡車司機神秘地躲在角落裏說著什麼。這些話讓小吳老師如鯁在喉,拚命壓製,才沒在李先生麵前爆發出來。小孩子的話總是透露著這個世界的某些險惡真相,然而又因為他們是小孩子,所以也許那些真相隻被他們一知半解。所以最終,小吳老師隻是囑咐李先生路上小心,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更多的言語。第二天和第三天,李誌立都沒有來上課。李先生給小吳老師發短信,告訴他李誌立這次受驚過度,發燒在家休息,還有他自己,已經想好了要和姓楊的女人離婚,兩人現在正在談判。再有就是,等他離婚之後,希望小吳老師能夠做好嫁給他的準備。若是換做以往,看到這些話小吳老師心裏肯定是高興得多,憂慮得少。但經過昨天李誌立那番話後,她竟對彼此之間的感情產生了猶豫。仔細分析,李先生對她的確很好,真心真意。每次出差一定會告訴她,尊重她的習慣,而且總是會帶些外地的禮物回來給她。那人談吐高雅,態度溫柔,根本和“殺人犯”這三個字扯不上邊。但小吳老師心裏總歸還是有些介懷,所以隻是支支吾吾地敷衍了過去。到了這個周末,李先生約小吳老師出去,小吳老師借故推托,一個人藏在家裏改著學生的卷子。過了中午,門鈴響起來。小吳老師過去開門一看,李誌立站在外麵。“老師。”李誌立有禮貌地對她鞠躬,這個好習慣得自李先生的影響。“進來。”她給李誌立讓開路,李誌立跑進她的房間裏,趴在桌邊看著正在批改的卷子。“你還好吧?”小吳老師端了杯茶過去給李誌立,摸摸他的頭。李誌立笑著卷起袖子,給她看已經淡下去的傷痕。“我快好了,這次她打得不重。”小吳老師聽著他的話覺得鼻子有些發酸,趕緊岔開話題。“周末怎麼不和同學出去玩玩?”“我想跟老師玩。”李誌立端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保持著微笑。“誌立,聽說你爸爸和她要離婚了,你以後不用怕她了。”“嗯,我知道,我爸爸跟她說自己有別的喜歡的人了。我爸爸總是這麼跟人家說的。”小吳老師的筆尖一頓,在紙上留下個不大不小的墨點。她轉過頭看著李誌立。“你爸爸總給別人……這麼說?”“嗯,我都聽過兩次了。”“兩次?怎麼回事?”李誌立一愣,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看著小吳老師。“老師,你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我第三個媽媽嗎?”“第三個?”李誌立看著小吳老師傻眼的樣子笑著接著開口。“對啊,我爸爸殺了我媽之後,馬上又娶了一個。現在這個是第三個。”紅筆掉在地上,小吳老師覺得自己的心髒有些無法負荷這樣的事實。“那前麵一個呢?”“不知道,她不見了。”“不見了,是什麼意思?”李誌立歪歪頭,皺著眉像是拚命尋找著好的形容詞。“不見了就是——反正我再也沒見過她。我爸爸那天跟她說要分手,說找到了新的喜歡的人。她就哭,一邊哭一邊打我爸爸,後來我爸爸說別讓她影響我,把她拖出去。再後來我就沒見過她了。”“一直沒有?”“嗯,連電話都沒再響過。後來我好像聽人家說她失蹤了還是怎麼回事,不清楚了。反正我爸爸不在乎。我也沒多問。我不喜歡那個女人,她很凶。”小吳老師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一雙手擰住,狠狠地拖拽那樣發著脹。李誌立的媽媽被車撞死了,因為李先生看上了另外的女人。後來這個另外的女人又莫名其妙地不見了,是因為李先生愛上了這個姓楊的女人。那麼之後呢?姓楊的女人會怎麼樣?她呢?又會怎麼樣?驚恐一旦產生便無法消除,猜忌在心裏蔓延成有毒的河流,侵蝕了所有往昔甜蜜的記憶。小吳老師轉過頭,緊緊將拳頭攥起來,手指掐進手心裏。每一個不願被拋棄的女人都會有這樣的下場,那麼如果是想要離開的女人呢?她想起了李先生跟她談起自己工作時那種漫不經心的話,我要把所有選擇的權力都抓在手裏,要不要都是我來決定。當時她覺得這個男人魄力十足,而現在再想,隻覺得害怕。李誌立推了推陷入沉思的小吳老師,她回過神來,看著這個和李先生有八成相似的孩子,忽然有些興味闌珊。
9
小吳老師開始有意無意地避開李先生。電話不接,推說自己上課,短信不回,推說手機沒電,提出的邀請不去,推說自己工作太忙加班加點。可就在她打算這樣一步步退出李先生的生活,保全自己時,意外狀況發生了。姓楊的女人找到了她家,像潑婦一樣大吼大罵她是狐狸精,一邊罵一邊扯著她的頭發往牆上撞。那女人的力氣很大,小吳老師掙脫不開,被摔在地上,手肘擦破,流出鮮血。四鄰們湧過來一邊勸說一邊偷偷地看著這出家庭倫理鬧劇。小吳老師恍惚地看著麵前歇斯底裏的女人,忽然產生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當年母親也是這樣,氣勢洶洶地衝進那個女人家裏,父親用沉默的背影迎接她們,母親一邊撒潑一邊哭喊,驚動了周圍的人們,都擠過來指指點點看著笑話。她那時還小,害怕地跟在母親身後,看著大人之間不可告人的錯綜關係,隻覺得周圍的顏色都是蒼白的,隻有後來那女人被母親劃傷的臉上流下的鮮血紅得刺眼,一點點浸到她的心底裏去。後來事情鬧得太大,有人通知了李先生,李先生趕來,把姓楊的女人拖了回去。小吳老師沉默著關上門,將門外那些假意關心真意八卦的人們隔絕在另一個世界。她覺得自己精疲力竭,需要好好休息,於是跟校長請了一天的假,並做好最後被辭退的打算。這事情過去的第三天,小吳老師來到學校,然後她才明白原來這個世上沒有最糟隻有更糟的道理。才一進校門她就明顯覺得人們對她的態度不善。強壓著心頭的不安往教學樓走去,沒走幾步,她看見兩三個清潔工人正忙著掃地上堆積著的紙條紙飛機,數量驚人。那些人發現了她,立即停止了對話,沉默地低下頭去工作。小吳老師經過他們時,打了個招呼。剛要進樓,忽然身後再次傳來唧唧喳喳的議論聲。她忍不住了,轉過頭跑回去,一個清潔工人手裏正捏著張紙條說著什麼。小吳老師一把將紙條搶過來展開,她愣住了。紙條上是用電腦打出來的一行小字,將她寫成一個搶走別人老公,破壞別人家庭還四處散播謠言破壞別人名聲的狐狸精。紅色的字,五號,印在紙上很紮眼。小吳老師麵色鐵青地盯著那紙條看,她知道是誰做的。除了那個瘋狂嫉妒的女人,沒有人會這麼傷害她。清潔工人有些害怕地把紙條從她手裏拿回去,假惺惺地安慰了她一下,看她沒有反應,便散開了。小吳老師一個人站在原地無法動彈,整個校園裏被人灑滿了這種東西,牆上也有,樹上也有,都是從樓頂上灑下來的。那人究竟有多恨她。小吳老師進了教學樓,捂著心口休息,過了會兒,上課鈴響了,她夾起教案進了教室。教室裏坐得整整齊齊的,安靜異常。她將教案放在講台上,深吸一口氣,喊了聲起立,隻有零零星星幾個人站起來,無精打采地喊了聲老師好,也不等她反應就自己坐下去。別的人隻是瞪著眼睛看她,李誌立也是。她有些語塞,麵對這一個班曾經信任她的學生,竟不知道應該從何開始講起。過了會兒,小吳老師回過神,翻開書點了班長的名字,讓她領讀。班長沒有反應。小吳老師抬起頭來看,班長冷冷地坐在第一排盯著她,就是不動彈。她皺皺眉,又換了學習委員,收獲同樣的效果。一連換了好幾個人,都是這樣。小吳老師生氣了,啪嗒一下將書合上,吼起來。“你們還要不要上學!”下麵靜成了一片,每個學生臉上都掛著漠然的表情。她攥起拳頭,緊緊抓著講桌,正要發火,忽然發覺他們的眼睛似乎並不是在看她,而是越過她,看著她身後的黑板。小吳老師稍微頓滯了一下,呆呆地回過頭去。黑板上被人用紅色粉筆,大大地寫著樓下紙條上的那些話。她看了會兒,低下頭,用黑板擦擦掉了那上麵的字,轉過頭來,麵如死灰地喊了聲:“這節課,大家自習。”